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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被杨真的话说得心烦。她与人交往,从来就是她说别人听,这会儿算是碰到了一个对手,要由他说,她来听了,她不习惯。再加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心血来潮的人,突然性起,顺手就抽出藏在杨真胸口的书扔到窗外去了。杨真,突见他的宝贝性命书被扔到窗外去,一时就愣了。他不假思索,纵身一跳,也不知哪来的劲,竟然就从那扇窗里跳了出去。幸亏车开得比老牛破车还慢,寄草眼见得他落地翻了几个跟头还能爬起来。她自己也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侵犯行为惊呆了,在车上就狂呼大叫起停、停停。司机骂骂咧咧地停了车,一车子的人也凶狠地骂着他们这两个疯子。原来战时的车,发动机“老爷“,一旦停下就不易重新启动。寄草也顾不上和众人舌枪唇战,挤下了车就疯狂地往回跑,老远看见那杨真却高兴地挥着手叫:“别着急,书找到了,别着急,书找到了……”
寄草跑到他面前,想说一声“对不起“,看他这副样子,却笑了,说:“你这个人,真是读书读出毛病来了。”
杨真却认真地说:“我不怪你,你和我从前一样。可这样的书都是真理,它会让你成为新人。“寄草不再取笑这个落难书生了。她很不好意思,第一次发现自己很傻。他们就这样地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着话——不再是寄草一个人说的了。有很多时候,寄草是在聆听中度过的。她长那么大,第一次领略到了聆听的享受。每当杨真发病的时候,寄草就开始说她自己的事情,说她家里的人,当然,主要是说罗力。她什么都和这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大学生说,包括最隐秘的事情。杨真有一双纯正的眼睛,热情,开朗,明亮,大脑里藏着的知识,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特别让寄草感到惊奇的是,杨真是她第一个遇见过的公开宣称自己是真理的追求者的那种奇特的人。
当寄草滔滔不绝地述说着罗力的时候,他严肃地听着,有时候,他会插话问道:“当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感觉到你的心里一片光明了吗?你有一种历经艰辛终于如愿以偿的快乐吗?你的心就像星空一样浩瀚,像明月一样洁净了吗?““你在说什么?”
寄草吃惊地问。这时的杨真像一个牧师。
“我在说爱情的感觉。”
“你经历过?”
杨真摇摇头,说:“可我知道接近真理时的感觉,就像我读《资本论》时突然明白什么是剩余价值理论时的感觉一样。难道爱情不是真理?”
“你可真是一个真理狂。”
寄草评价说。
对寄草给他的这个头衔杨真很赞许。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某个小客栈的一堆破布里,一边微微地发着抖,一边望着夜空——客栈的屋顶常常是漏洞百出的,这给了杨真遇想的绝好环境。在炮火连天的大地上,依然有着深透的星空。杨真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比如说,爱情就是你的真理,复仇就是罗力的真理,茶,就是你大哥的真理……”
“现在大家都在想着赶走日本佬——”
“是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就是每一个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真理。”
“也是你的真理吗?”
“当然也是。”
杨真望着这个面孔半隐在黑暗中的女郎。她很美,很勇敢,又很纯洁,很善良,热爱她也是热爱真理。杨真觉得不该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就说:“不过,仅仅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不够的,还有国家的建设,还有人类的解放。为什么马克思要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为什么《国际歌》要唱'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你是一个穷人,受苦的人?”
寄草打量着那个从破布堆里钻出来的脑袋。他看上去落魄到家,可并没有受苦人的神色。
“我不能说我是一个穷人。可我从前是一个受苦的人——”
“因为没有找到真理?”
寄草更加吃惊地问,她几乎想也没有想过这样玄而又玄的问题。
“现在我是一个新人。我不但要去解释世界,还要去改造世界。所以我选择了经济学。我要了解很多事情,比如日本人为什么要侵略中国——你知道广田三原则吗?”
“不知道。”
“你那位罗力也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你知道他是一个军人——”
“军人正是为这而战的。抗战前夕,日本人广田弘毅提出了中国必须接受的三原则:一为经济提携,二为共同防共,三为承认满洲国。这里面不是渗透着浓重的经济目的吗?在人类社会中,一直存在着不合理的现象,比如可以是一个人压迫另一个人,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也可以是一个国家压迫另一个国家——”
“可是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想那么多,日本人的飞机照样在头上飞,坏人照样把你的西装都抢了去。现在你病成这个样子,照样躺在破布堆里。““我想找到消灭这种不合理制度的途径,我还想亲自参与到这种消灭的过程中去。我想使我的生命具有最大的意义,哪怕像流星一样短暂地燃烧,划过夜空。请你不要以为我在说胡话。我们这样的人散落在人群中好像很少,一旦集中起来却很多很多。现在他们都开始集中起来了,他们从全国各地动身,都开始往一个叫延安的地方而去了。““你也要到那里去?”
“你呢?”
“那地方听上去挺不错。”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
杨真就从破布堆里坐了起来。
“——罗——力——“寄草就摇摇头,拖长声音说。
连寄草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她爱罗力爱到这样的地步。这样的初恋并没有太大的基础——时光是那么的短暂,交往也并不多,回忆起来,真正刻骨铭心的就是那个月亮圆圆的故乡的茶园之夜了。因为出现了杨真,寄草觉得她更爱罗力了。她必须爱罗力,否则,她每天和杨真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真理,那是什么意思呢?
一到金华,寄草就陪杨真去了《战时生活》编辑部,她以为她会在那里找到他的侄儿杭忆,还有那位女共产党那楚卿。她扑了一个空,侄儿杭忆,已经跟着女共产党人那楚卿走了。好在杨真却和他们的人接上了关系,暂时留在了编辑部。第二天,寄草准备回乡间她所在的保育院去,杨真却给她带来一个消息,说给她联系了工作,就留在几个月前成立的金华保育会里。他说:“你不是还在急着找你的侄儿吗?你在保育会里,消息灵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碰上了。”
这主意不坏,寄草一口就答应了。她暂时还不知道,浙江省保育会自成立以后,共产党就在这里面成立了党小组。共产党对于她,寄予着很高的希望呢。
转过年去,寄草有许多日子不见杨真。他时常这样神秘地失踪,寄草也就不奇怪了。谁知有一天寄草却突然接到杨真的电话,要她到酒坛巷8号台湾义勇队去见他。寄草叫道:“杨真你忘恩负义啊!你,怎么这么些天见不到你的影子,这会儿又冒出来了?”
杨真说:“我真有事情,大事情。你快来,我这里还有台胞带来的冻顶乌龙呢,你喝不喝?”
寄草撒撇嘴说:“你别拿冻顶乌龙诱惑我,不就是包种茶吗?从前我们忘忧茶庄,什么茶没有!”
原来这包种茶,乃是台湾名茶一种,说起来也是从大陆过去的。一百多年前,由福建安溪县专做茶叶生意的王义程氏所创制。因为成茶是用方纸包成长方形的四方包,因此得名。到得1881年,福建同安县茶商吴福源在台北设源隆号,专事制造包种茶,安溪商人王安定与张古魁又合伙设建成号经营包种,这就是台湾包种茶的起源。这包种茶也分为几个品种,有文山包种,有冻顶乌龙,还有台湾铁观音。寄草说得没错,天下茶品,大哥杭嘉和凡知道的,没有一样不收,况且是像冻顶乌龙这样名冠天下的好茶呢。
杨真这才真着急了,叫着:“你快来吧,我见到你那位罗力了。他托我带来信,你到底还要不要?”
寄草一听,就像心里埋着的一颗定时炸弹突然引爆,把她炸得心花怒放,话也说不出来了。
杨真一到金华,就和台湾义勇队接上了关系。作为台胞,也作为共产党打入义勇队的一分子,杨真在这支队伍里负责宣传。寄草赶往酒坛巷8号时,杨真正在教台湾义勇队少年团的孩子们唱歌,喷亮的歌声一直传出巷口——台湾是我们的家乡,那儿有花千万朵,吐芬芳。
我们会痛恨,不会哭泣;我们要生存,不要灭亡。
在压迫下斗争,在斗争里学习,在学习中成长,要收回我们的家乡。
杨真在做指挥,长头发,学生装和围在脖子上的花格子围巾全都随着手臂的挥动而跳动。他的伤寒症已经好了,浑身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