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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直橹袖子。杭天醉最见不得这种破落八旗子弟的破脚梗相,便用嘴嘘着,往外挥手:“去去,什么时候,谁有闲心听你嚼舌?”
那云青见又多出一个汉人来帮腔,更加气愤,指着他们几个,说:“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其余那些人一边奚落云中雕,一边却又连连催问赵寄客,王文韶的命怎么又被保了下来。赵寄客说:“是洋人救了他的。御前会议第二天,慈模太后就把袁诞、许景澄杀了。过了几天,又把徐用仪、立山、联元杀了。接下去该杀王文韶、荣禄了,不料八国联军已到皇城根儿,慈德想杀,也来不及了。“他们这才满足,杭州人王文韶总算有了下落。至于其他的人,杀不杀的,人们倒也无所谓。
“这个王文韶,弄得不好,又要和前几年一样回籍养亲了。听说钱塘门外有王庄,养老用的。““什么养亲,前几年在杭州,娘、儿子、媳妇都差不多时候死了,他自家大病一场,耳朵都聋掉了呢!”
有人便反驳。
牛皮阿毛最喜欢挖人家脚底板,此时让小二给每人壶中新沏了水,说:“你当当官的都是好货?这个王文韶,从小就是不要好的坯子。家里东西都赌光才瞌眈醒转来。想不到一把年纪了,还要跟着皇上赤脚逃到西安去,亏得慈格不晓得他从小的烂疮疤,还赏他一块贴身带的宝玉呢!”
又有人间赵寄客、杭天醉:“二位读书人,照你们看来,朝廷和洋人,究竟谁占得过谁的威风呢?”
赵寄客站了起来,心里觉得民众实在是太愚昧了,直到今天,还那么把朝廷当回事情,便冷笑一声,说:“皇上不是还在西安吗?北京城都进不去,还说得上谁占谁的威风呢?“杭天醉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捧着那把须臾不离身的曼生壶,走到门口,转过身来,高深莫测地叹口气:“大清国,唉…·”众人便眼巴巴看着这两个书生扬长而去。他们一时也闹不明白,这个“大清国,唉……“后面到底该接一句“——你也太不争气了“,还是该接“——你该完蛋了“。
时局一天一个样地变幻着,杭州人却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他们的小日子。浙江巡抚刘绍棠加入各国领事签订的《东南互保章程》同盟,这一来,三雅园的茶客,每天议论的话题,便也顺着风向来回逆转了。
庚子到辛丑年间的冬季,对杭州人王文韶而言,是受命于危急存亡之际的冬天。彼时,载游和刚毅,已经因开罪洋人而失宠;陪西太后往西安的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也被判斩监候。唯王文韶,升体仁阁大学士,清廷所有一切对内对外事情,都交由王文韶一人独自处理。
牛皮阿毛从挖杭州老乡的脚底板转而为老乡脸上贴金。他照样喜欢给那些提着鸟笼前来闲聊吃茶的人亲自沏茶,照样以为别人都不晓得他说的那些旧闻:“你不要说,哎,这个王文韶,真正还是个奇人!赌博赌得家里活脱精光,他大哭一场,几张害人骨牌,统统扔到西湖里。十六岁开始用功读书,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在户部衙门里,听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呢。“云中雕那云青,也抖了起来。手里依旧托举着他那只八哥笼子,一边喷喷地往里喂食,一边得意扬扬地对众人说:“前日我家兄从西安回来,告我赵舒翘被赐死的事儿,那才叫命硬呢。”
一群老茶枪,听说又有杀人事情可听,便兴奋得眼睛发光,道:“快说来我们听听!”
云中雕却卖起关子来,说:“听我能讲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叫那姓周的姓崔的说呀!”
便有人说:“云大爷有所不知,这二人前日被官府抓起来,竟不知犯了什么案呢。”
云中雕方冷笑说:“此二人平日里说三道四,如此猖狂,竟也有犯案一事?”
牛皮阿毛便道:“这个怎的说好?你方才提的那个赵舒翘,上年西太后还命他往各国洋人处献殷勤,怎么今年就把他踢死了呢?“云中雕鼻头里哼了一声,道:“正是这个赵舒翘竟不晓事,说了声'臣望浅'便罢了。你想这世上,哪有奴才驳主子的事,何况又是臣子驳老佛爷,赐他死,还是对他的体恤呢。只可惜他竟领不了这番情,先是吞金子,几阵呕吐后便没事了,又服鸩酒,依旧不死。没奈何,只好自己唤了家人,用黄表纸浸蘸了烧酒,层层捂了'七窍',熬到黄昏,方气绝而闷死。”
众人听了,都道奇怪,还没见过这样弄不死的人。正品着茶 津津有味地议论,砰的一声,只听有人拍桌子,众人一看,依旧 是赵、杭这两个读书人,板着面孔,扬长而去。众人都不明白,什 么地方又开罪了他们。
说话间,又数日过去。此时,知府林启早在年前病逝。只听说庚子年后,办学之议又起,书院拟改称“浙江省求是大学堂“。那一段时间,赵寄客少和杭天醉一起,只和一千人整日里忙忙碌碌,操心着他们去年成立的那个“浙会“。杭天醉也知道他们这是在反清,要他参加,他说:“反清我也赞成,要我加入什么会,我却是不干的。我平生有二怕:一怕经济文章,二怕杀人放火赵寄客便喝住了他:“你这就是强词夺理!何时见革命就是杀人放火了?”
“你看那义和团,还不是杀人放火?”
“杀洋人,又当别论。”
“我不管洋人国人,杀人就是罪孽。偏是那第一个杀人的,把事情做到了绝处。后来的人仿而效之,弄得天下大乱。“赵寄客摆摆手,便不再与他理论此事,回去与他那些同志说:“你们趁了早,不要对天醉抱什么希望。他这人,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
同志中便有人问:“这么一个没用的人,你还和他交什么兄弟?”
赵寄客便笑着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于革命他或可无用,于做人交友,天醉却是最最可靠的。他日当了忘忧茶庄庄主,少不得从他那里收刮银子资助革命呢。“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赵寄客不来,杭天醉便闷在家中,哪里也无趣。那日晌午,赵寄客却匆匆跑来说:“想告诉你个事情,说出来又怕你吓一跳!”
“有什么好吓的,谭嗣同在北京杀头,我都没吓一跳呢!还能怎样?大不了再杀头就是。”
杭天醉躺在榻上,脚上盖一狗皮褥子,懒洋洋地说。
“正是杀头,前日城守都司周至德、岁贡崔大谋一案你听说了吗?”
杭天醉听此言,这才真正吃一惊,连忙起身到窗外探一探头,见母亲不在,才回转身,小声说:“这周、崔等十几个人,和你我父亲可都是世交,我妈听了此事又要活撞活颠逼我退学了事。怎么,不是说冤狱吗?莫非也要杀头?“赵寄客盯了杭天醉那张变了的脸色,说:“不是也要杀头,是已经杀头!”
杭天醉声音也走了调,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日午时三刻,旗营城下。”
“那不就是你刚才来我这里之前吗?”
杭天醉惊声问。
“我亲眼目睹。”
杭天醉跌坐在榻前,半晌才说:“这些人,原本都是规矩官绅,康梁变法之后,西安方有服官杀教之变,与远隔千里的杭州,又有何干?真是天大的冤枉!天大的冤枉!“这么说着,便起身,匆匆换了一身素衣白袍,又换了一双布镶黑鞋说,“寄客兄,陪我去城下祭奠一番吧。”
两人刚要走,杭天醉又回来到橱下茶叶瓮里,小心用桃花纸包了一撮红茶,一撮绿茶,轻轻荡匀了,包好,揣在怀里,说:“天醉布衣素士,无他物祭告,只有带上你了。”
两人遂匆匆走出羊坝头,往湖滨旗下营走去。
楼阁斜阳一抹烟,萧磷车马路平平,泥炉土挫荒凉甚,剩有残砖纪旧年。
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清军入关进杭,立马吴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从此换了颜色。杭人忠于前朝者甚多,赴横河桥死者,日数百人,河流为之变塞。为此,清廷择杭州城西隅,圈地千亩,筑城驻军。高丈九尺,西倚旧时城墙,濒湖为堑。东面至今日的中山中路,北抵钱塘门,南达涌金门。城头阔,可并行两匹马,又有延龄、迎紫、平海、拱表 承乾五*那一日,午时三刻的杀头,便应当说是在承乾门外了。
待赵寄客引着杭天醉匆匆直到刑场时,地上血迹犹在,那杀人的刽子手,看杀人热闹的市民,及被戮者的尸体,却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恰是初冬薄暮时分,城门尚未关闭,湖上有接人寒风袭来。夕阳西下,天色铅灰,城下旗兵兀自返回岗哨之中,龟缩不敢再出。偌大城墙下,唯赵、杭二人,及一个蹲在墙根拎着一篮福建干果的小男孩。
一见血,杭天醉别过头,就闭上眼睛,只听赵寄容低声咆哮,“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