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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我这样的人在你们手里死去,就像我的奶奶、我的姑姑在你们手里死去一样。而我的哥哥杭汉,他是有理由不死的。我的父亲说了,他是入了中国籍的中国人,但他依然有一半的日本血统。承认不承认这一点又有什么呢?在上帝面前,一切众生不都是平等的吗?“小掘一郎再一次地坐在了太师椅上。他突然发现,他再也不会拥有那个想像中的可怜的姑娘了,他完完全全地看错她了。此刻她浑身发抖,仿佛发梢都通了电;她的目光平时借得懂懂,突然间却发出了狂热的光芒。在本土日本,掘一郎曾经见到过那些有着狂热宗教信仰的信徒,他们的眼中,往往会闪烁出和这位中国姑娘一样的神色。这么想着,他的声音阴冷,果然如撒旦一样的了:“你是想让我送您上十字架吗?”
杭盼却开始因为过度的激动而迷乱起来。她摇摇晃晃,一边划着十字,一边自言自语:“上帝,我的在天之父,我不知道这个要把我送上十字架的人,究竟是大祭司还是彼拉多①。上帝,请收我到你的身边,请允许我不再吃魔鬼送来的药,请给我勇气,让我的肉体消亡,灵魂升天,免我在罪孽中苟活,上帝啊……”
这些东一句西一句的祈祷,换一个审讯官,真的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而还是像小掘这样博览过群书的人,能通晓一二。看样子,这姑娘已经被罪孽感折磨很久了啊。
小掘猜想得没有错。住在继父家中时,在李飞黄和方西冷的劝迫下,杭盼一直在使用小掘一郎派嘉乔定时送来的西药盘尼西林。一开始她就为此而经受折磨,奶奶和姑姑悲惨地死去了,你却在刽子手眼皮下苟活。可是李飞黄不那么想,他说:“你管这药是谁给你送来的,只要用了它,你的病能好起来,这药就是好东西。世界上什么东西最重要,简单得很,一副臭皮囊最重要。有了它才有什么灵魂啊信仰啊真理啊,没有它,通通都是空的。”
是的,杭盼所有的亲人都想让她活下去,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自己太想活了。她一边为自己准备着到另一个世界去的行装,一边想着,当她死去的时候,人们怎么为她哭泣;为她收殓时怎么赞美她的精细的女红;教堂的钟声将怎么样为她敲响。而有一天,日本佬终于被赶回去了的时候,四面八方流散在外地的杭家人都回来了。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明时节,他们将怎么样地聚集在龙井鸡笼山杭家的祖坟上,为她的那一座新坟旁的新茶添上一杯黄土。她想像着,属于她的那株茶树在春风中应该是怎么样秀丽清新的啊……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她要死了,她将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死亡啊……
盼儿无法拒绝那救命的盘尼西林,正是这种针剂有效地控制了她的肺病的发展。在许多人因为肺病而死的时候,她却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她本来应该感谢那个送药给她的人,然而她却因此 而感到耻辱,她竟然因此而在经受罪孽的煎熬。现在好了,她要清算自己,她要一了百了了——反正我是要死的,早死迟死,怎么样的死都一样,为什么不拿我的命来换哥哥的命呢?
①大祭司:耶路撒冷大祭司,杀害基督的主要坚持者。
彼拉多:耶路撒冷总督,并不真正想处死基督,最终在各方力量的坚持下同意处 死基督。
小掘注视着这个突然歇斯底里起来的姑娘,冷冷地问道:“你是想说,如果我不拿你换你的哥哥,你就不再吃我送来的药 了?”
盼儿睁大了眼睛,一边哺哺自语,一边迅速地往右手拎着的口袋里掏东西,针剂盒子立刻就在小掘的眼前堆了起来:“你不相信我不怕死?你不相信我不怕死?你不相信我不怕死?我让你看看,我让你亲眼看看我怕不怕死,我让你亲眼看看——”
小掘的大手挥了起来,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在几乎就要挨到了杭盼的面颊的时候,收了回来,变成了一个拳头,猛烈地击在了桌子上。只听“膨“的一声,那唐物茶日跳了起来,滚到了地上,碰坏了一只角。盼儿此刻却是面容惨白的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摇晃着,然后,嘴角流出血来,一声不吭地,就滑倒在地上——她昏过去了。
杭嘉乔几乎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游到了小掘身边。他的两只脚不停地倒换着,两只眼睛好像不够用,只好分开了,一只对付小掘,一只观察着倒在地上的盼儿。他不知道此刻应该如何动作,是赶快把盼儿扶起来呢,还是一脚再把她踢得更远,踢到汉儿关押的拘室隔壁去,那里有的是阴暗的牢房。
小掘比任何时候都鄙视这个人,这只向他点头哈腰的狗。他的亲侄女昏倒在地上,他却连扶都不敢扶。杭嘉乔刚刚把脸凑近他,他就用日语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话。嘉乔好像被这句粗话骂醒了,他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去,不再点头哈腰,蹲下来扶起杭盼,问:“您吩咐吧,如何处置?”
小掘依然一声不吭,眼露凶光。嘉乔一边给盼儿擦嘴角的血,一边继续说:“我大哥和二嫂都在门口,我让人挡住了。你是见,还是不见?”
小掘这才说:“好哇,一家人——除了你——都送上门来找死了!来得好,来得好!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你去告诉他们——不见!“嘉乔松了口气,他了解他的大哥,没有万死不辞之心,他不会送上门来。他又看了看杭盼,壮起胆子,依旧半蹲着,说:“放她也回家吧……我从来也没有为自己的事情求过你……“小掘一郎突然大笑起来,说:“嗅,没想到你也有这个胆量了……”
他挥了挥手,“送走吧,送走吧,送走吧……”
嘉乔知道,盼儿算是虎口余生了。他背起盼儿就往门口走,刚刚跨过门槛,就被小掘叫住了:“嘉乔君,没有胆量把你的要求再提得高一些吗?”
嘉乔回过头来,他已经预感到小掘要对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接这个口。他一时还不相信他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是不是心血来潮了?
小脑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还是没有这个胆量,你还不如你背上的这个姑娘。来,把这些针剂都给我拿去,记住,我不要她死。还有,把你的那个侄儿也一起背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他,否则,我会把他杀了的。“嘉乔愣住了,一只手捧着那些针剂,一只手扶着盼儿,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的骨头不痛了吗?”
小掘走到他身边,问道。
“好多了,好多了……”
嘉乔又开始点头哈腰。盼儿却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她多少已经听到了刚才他们的对话。现在,这个撒旦目光忧郁,走到她身边,轻轻地问道:“你说,我是大祭司,还是彼拉多呢?”
盼儿轻轻地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也许你什么也不是……“她的头又垂了下来,嘴角的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可是她在微笑,她在微笑,她把他的哥哥救出来了……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十八章
1939年的春天,杭家虽再遭大难,偷偷来看他们的亲朋好友 还是络绎不绝。只是白天不敢来,悄悄地晚上来;大门不敢走,悄 悄地从后门的篱笆缝里钻进来。后院本来是挨着一条小河的,桃 红柳绿,河下院纱女款款而行,一手竹篮,一手木杆,自是一番 风韵。日本人一来,如今也是垃圾遍地,河道淤塞,臭气熏天的 了。这条垃圾小道,就成了人们到杭家来的必经之地。
被伯父亲自背回来的杭汉在自家后院的小厢房楼上躺过三天 之后,便能下床了。毕竟年轻,又是习过内功的武林中人,杭汉 的皮肉受苦,筋骨倒未伤透,只是眼睛被打得睁不开,卖相难看。 那一日大白天,杭汉站在后窗口,就见着一个女人一跳一跳地在 那些垃圾山上绕来绕去,往他家的方向走来。他看看身影,像是 方西冷,连忙下楼,叫了正在屋里喂着抗盼吃药的母亲到后门去 候着。叶子奇怪,说:“盼儿,你妈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谁不知 道我们家大院门口白日里都有人监视着呢,她怎么敢这时候来?”
杭盼喘着气说:“婶婶,你哪里晓得我妈现在的处境。不要说 晚上,白天能出来都不错了。那个人,常常就把她锁在家里,只 怕她跑了。上回我妈来看我,连衣服袖子也不敢撩,就怕我看到 那些伤。那个人真是疯了。”
杭汉说:“干脆让你妈也来我们家大院算了。一来也好照顾你,二来也算是摘了汉奸老婆的罪名。妈,你说呢?”
杭盼看看叶子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十年前她可是自己从这里跑出去的。我妈还有没有脸回来?那人让不让她回来?还有,我爸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