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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在弄堂口开了一个拉面铺子,我常常看见他蹲在阴沟旁边用一根接出来的橡胶水管冲洗塑料桶里面的鸡毛菜叶子。他很胖,所以蹲在地上的时候蹩脚的西装裤因为没有束皮带而拼命往下掉,露出半个肥胖的屁股在外面自己还浑然不知。拉面铺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卖零布料的小店,但是他竟然还住在那里,倒也没有变得更胖,只是头发剪得很短好像真的在变老似的。看到我的时候他面团似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个微弱又不确定的笑容来,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他大概认出我来了,还有个在阳台上晾衣服的老人问我:“你是不是许家的孙女?你爷爷现在还好不好?”他过去有个年纪跟我一般大的孙女就在我隔壁班念书,据说现在去日本结婚了。他的脑子有点坏了,因为他不记得当我十岁的时候爷爷就已经死了,他的记忆也失去秩序了。十五年过去了,他们好像打算世世代代在这里扎根。门口的菜场拆掉以后,成群结队无家可归的老鼠们往这里拥过来。一个面目熟悉的男人趿拉着拖鞋从一扇门后面走出来,用火钳夹着一只肠子耷拉在外面的软绵绵的死老鼠。我的身体里面一阵翻江倒海。这一切好像魔咒一般死死地把我往回拖。我还记得最后的一段黄金时光,这以后就都是死气沉沉的迷雾。我是那个该死的懒惰的唐小西,被老鼠公公困在了永远都不会有船起航的港口。时间太久了,我都已经在渐渐失去耐心。
12.
填写志愿的时候三三当然填了外国语学校。她有一次跟爸爸坐公交车的时候经过那里,那天晚上她听到巨大的足球草坪上传来弹吉他的声音,隐约有穿着深蓝色球衣的男生们在跑步,方方正正的教学楼里每间教室的日光灯都亮得通明。她趴在公交车后面的栏杆上,夜晚微凉的风把她额头的刘海都拂开了,苏州河的味道和一股旧式火车站才有的焚烧煤炭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城市的夜晚。她指着窗户外面对爸爸说:“我以后就要到这里来念书。”他大概在想别的事情,关于这个女儿总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担心,所以他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把她伸出去的胳膊拉回来,说:“小心,不要随便把手和脑袋伸出去。”她用自己最喜欢的那支英雄牌钢笔填写了志愿,小心翼翼地填写在狭小的格子里面,但一滴墨水还是因为用力过度从笔尖溢出来,在白色的印刷纸上化开来,那个“校”字好像拖着一个长长的可笑的尾巴。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不好的预感,好像糟糕的事情才拉开序幕的样子。除了林越远没有人支持她的这个决定。班主任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里,用食指关节敲着玻璃桌面上的志愿表格说:“你肯定你自己想清楚了么?你的成绩不稳定,但是我觉得你考上个普通的重点中学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你填外国语学校太不保险了。他们是全市招生,才招几个人啊,你会是里面的一个么?”她显然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呢。爸爸妈妈也因此而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本来帮她选的学校是离家最近的一所市重点中学。那个学校有一个圆顶的天文台,是爸爸小时候没有实现的梦想。他们完全不知道她自作主张地改了志愿,而且又是那副死不悔改的臭嘴脸。
“外国语学校是要住宿的,你自己会照顾自己么?你能每天给自己洗衣服么?你连洗个头都要我帮着洗。”
“你要是没有考上怎么办?没有考上的话你的分数一跌就要跌到垃圾中学去了。你想跟那些小阿飞一起念书啊?”
“你哪根神经搭住了?你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你们够了,烦死我了!”她的头要爆炸了。
可是如果不能跟林越远在一个学校里面念书,那么重点中学又有什么意义呢?长成美丽的女生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甚至愤愤地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个时候,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电话,打电话要跑好几分钟的路到隔壁弄堂的公用电话亭。后来,她念中学的时候那个电话亭里所有轮班的老阿姨都认识她了。一角钱可以讲三分钟的日子里,她常常坐在那里的破板凳上跟同班的女同学通电话核对数学作业的答案,她也捧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电话号码给暗恋的男同学打电话,电话还来不及接通她就害怕地用手指按断了线。后来那些破烂的旧房子和棚户区的户口都被冻结了,学校的同学,最熟悉的邻居搬到遥远又干净的水泥房子里面去。市政建设把过去的日子完全打碎,或许也把记忆搞得支离破碎。他们不可能真的世世代代呆在一个地方。爷爷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天井旁边种了棵夹竹桃,后来夹竹桃每年都开出粉红和粉白色的花朵。三三很小的时候他跟她说:“夹竹桃是有毒的,以前的人都是用来制毒药的,小朋友随便乱碰会死掉。”爷爷总是对这个世界危言耸听。而后来这棵种在一只石盆里面的夹竹桃也一定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大约它来不及毒死一个小孩子就已经丧生在拆迁的乱石堆里面了。所以要丢失一个人太容易了,要把林越远弄丢太容易了。她怎么能够把他弄丢在路上?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跟他做了好朋友,她像个叛徒一样伤了很多次心,如果再把他给弄丢了她一定会后悔死的。
而除了那个该死的志愿问题,那一定也是爸爸妈妈最高兴的一段日子。每天早晨林越远都会背着他的小水壶站在万航渡路口的梧桐树下等三三一起上学。有时候三三起床晚了他就会站在铁门外用美好极了的北京口音大声叫三三的名字。现在妈妈还记得他,她也单单记得这最美好的部分,仿佛她的女儿还是那个从来不曾犯错的梳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他们都不再责备三三在家里时总是沉默得好像一潭死水,因为她有了一个朋友。妈妈总是在说:“你那时候跟那个小男孩不要太要好噢,天天手拉着手上学去的。”如果他们能够度过这个跌宕的童年和剩下的那个寡然无味的青春期,如果他们在长大后的有一天能够坐在台阶上并肩喝两罐冰啤酒的话,或许也会回忆起那最后的两三个月。林越远常常在放学后到万航渡路来做作业,他们俩共同在天井里面养过一只小鸭子和三只从花坛的潮湿角落里爬出来的蜗牛。鸭子每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都会被喂上几片他们从菜场里面讨来的鸡毛菜叶,还有碾碎了的泥鳅。不过鸭子很少吃泥鳅,它喜欢在塑料水桶里面玩水,而三只蜗牛可以吃完三整张花菜叶子。他们把蜗牛养在光明牌三色冰淇淋的塑料盒子里面,铺了层湿棉花,盒盖上面扎了好几个通气孔。三三最喜欢跟着林越远去菜场里面跟那些阿姨们讨菜叶。林越远声音朗朗,用普通话说:“请问能不能给我一片菜叶?我们养了只小鸭。”他毫不害羞而且眼睛明亮,好像只要有他在三三就完全不用担心。就连卖菜的阿姨们都喜欢他,忍不住要摸摸他的头,常常挑好几片掐得出水的顶新鲜的菜叶子塞给他们。不过小动物都只活了很短的时间,还活不过毕业考试,就好像那些拉肚子死掉的蚕宝宝和忘记结局的春天的小鸡崽。三三养过的东西都会死掉,虽然她真的很用心地养它们,每片菜叶都要在水里浸掉农药,有时候还问妈妈要一两个剥好的生虾仁来喂小鸭。她跟林越远在花坛里把它们给埋了,不过她相信下午才埋好,到了晚上爸爸就会从那个浅坑里把死鸭子拿出来扔到垃圾桶里。他们才不会在乎这些呢,就好像他们可以把那段迷雾般的日子彻底从脑子里面抹去,他们可以坐在沙发床前摸着三三的头发极其温柔地说:“进了中学以后,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女孩,你可以重新开始。”
狗屁。
“你说我能考上外国语学校么?”
“当然能的,我们一定能一起念书的。”
“你知道么?那里有个很大的草坪。”
“嗯,我去面试的时候看到有人在上体育课,可以在真的草坪上踢球哎。”
“我怎么才能够让他们同意我填这个志愿?妈妈说明天就去学校找老师改志愿。”
“躲起来,你不在的话他们不能改志愿的。”
“能行么?躲哪里?”
三三在傍晚时从严家宅里那个有着神秘通道的墙头再次爬进了儿童乐园。她坐在一大丛宝石花的后面,屎壳郎和西瓜虫在松软的泥土里面匆忙地穿梭。去火车站吗?林越远说可以带她去北京,他在北京四合院里的家离火车站只有三站公交车的路。但是三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