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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上爬下来的老鼠。她再也不想回到严家宅那个潮湿发霉的阁楼里面打“魂斗罗”打到昏天黑地。她想交朋友。她想像一个普通的女孩一样长大,哪怕不如吴晓芸那么好看也没有关系。可是这一切真的是她希望的么?她只是真的不想再跟阿童木说哪怕一句话。
但阿童木还是左右摇晃着走过来,头发上粘着一层打过雪仗后被冻起来的细小冰珠。
这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狭路相逢,三三、林越远和阿童木。如果你以为林越远是那种白净而且文质彬彬的男生那么就真的错了,他竟然也是个在胡同里面厮混长大的男孩。在北京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忙着吵架和冷战没有时间管他,夏天的时候他跟大院里面同龄的男孩子爬到屋顶上打弹弓摔断过胳膊。后来因为个子长得高,他就成天跟着堂哥混在中学生堆里,与胡同里那些骑二十八寸自行车的大男孩们到处跑,学他们的样书包里也总是揣着一块板砖或者一截锯断了的水管条,坐在他堂哥的自行车后面在狭小得跟迷宫一样的胡同里面乱窜,屁股被书包架颠得生疼,好像时刻都在为一场群架做准备。不过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真的用过书包里的那些凶器,倒是因为每天都揣着所以书包磨得很快,才没有买多久就会在底上磨出一个很大的洞来。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过,只跟三三说过。三三想,如果吴晓芸她们听到这些的话,大概会皱起眉头来嗤之以鼻,或者假装捂着嘴巴做出惊讶的神态来。但是她呢,她津津有味地听他说起胡同里面的童年往事。
“喂,别走,胆小鬼。”阿童木带着恶意在林越远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我没有打算要走。你才是胆小鬼。”他立刻还手,两个人互相推搡起来。
“单挑吗?”
“随便你,你想怎么着我都奉陪。”
阿童木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面变出几根划炮来,把几根受潮了的扔在地上,挑了两根最粗的扔给林越远一根。三三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俩好像都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那个局外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两根划炮用火柴点燃了握在手里面。周围的空气里面顿时弥漫起一股冷冰冰的硫磺气味。她很害怕过春节时马路上那些到处乱扔炮仗的男孩,她害怕爆裂声,每次在马路上经过那些黑色的点着火的爆米花机器总是捂着耳朵逃走。小时候有一只炮仗从马路对面窜过来在她脚边爆炸,空气好像都被炸碎了,她被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被爸爸在胸口拍了好多下才缓过神来。而现在她简直能够听到火线被点燃后迅速燃烧的嘶嘶声却根本忘记了要捂耳朵。这就是他们那些男孩子们的荒唐把戏,胆小的那个总是会害怕地先把手里面的划炮扔掉,胜利的人则能够算准时间在爆炸前把划炮用一个优美而挑衅的弧线扔在对方的脚底下。这其实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她却觉得过分漫长。两个面孔都被冻得通红的男生互相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好像手里面捏着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随时随地会爆炸的炮仗。阿童木脸上的粉红色伤疤仿佛一只露出不在意的笑容的酒窝,林越远则眯缝着眼睛完全没有表情。三三的脚尖和手指尖都被冻得疼起来,而右眼皮底下一根细小的神经好像老鼠一样没有节奏地胡乱跳着。
要出事了,完蛋了!
“扔掉,快扔掉。”她不知道是对着谁喊。
可是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吞噬在操场上的一片欢腾里面,而与此同时两声足以把人震闷的巨响伴着一股气流迎面而来。在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前她看到他们俩人手里的两团亮光,好像两只刚刚爆发过的小宇宙。等到她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这场单挑就已经结束了。林越远大拇指上的整块皮都被掀了下来,手心里面裂了个大口子,血管好像被横切了一刀,深红色的血从血肉模糊的裂缝里面汹涌地往外面涌。而阿童木拇指的指甲盖整个都不见了,他的右手顺着衣服垂在大腿旁边,血从手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好像万航渡路那只不断漏水的水龙头一样关不住。他们两个人都竟然都不肯比对方先扔掉手里面的炮仗,直到生生地在手心里面炸飞。
“你们都想死啊?你们这些神经病!”三三对着这两个笨蛋大喊。
“你滚开!我恨你,我恨这里。”阿童木突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瞪住她,在三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把肩膀上面的书包重重地朝她扔过来。
因为没有用上力,那只破烂的书包可怜巴巴地划了个糟糕的弧线,半途就掉在了地上。包里面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整叠教科书都被甩了出来,泡在了地上正在慢慢融化的雪水里面。三三看到他的眼眶发红,细小的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睛,太阳穴有一根青筋在使劲跳动,额头上的汗水津津发亮。他的眼眶里面含着眼泪呢。阿童木在哭,他竟然在哭。他哭着狠狠地踢了几脚地上的书包,踩在书上,那些雪白的纸上很快就粘满了脚印。
这天三三突然有了一种心完全都碎掉的感觉。这种伤心跟过去的任何一种伤心都不一样,是第一次心被砸得粉碎,就好像那只被阿童木砸掉的涂着粉红腮红的蓝色小猪,那些碎瓷片崩得到处都是,拾都拾不完。
后来,他们三个人坐在医务室的凳子上好像赌气般地都不再说话。
再后来,班主任拎着两只菜馒头和一袋豆奶刚刚到学校就被几个喜欢告状的同学叫到了医务室,看到那几根血肉模糊的手指和完全止不住血的口子,忍不住大声喝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啊!”等她突然发现坐在三三旁边的竟然是林越远时更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真是要气死我了!还没有开学就搞成这样,你们还想毕业么?你,你还想去外国语学校么?”她用手指戳着林越远的额头,却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三三一眼。
后来血止住后,林越远和阿童木被校医领着送到地段医院去缝针了。班主任反拽着三三的胳膊把她拖到办公室扔到墙角,就再也不愿意开口跟她说半句话了。办公室的窗户破了,用橡皮膏和旧报纸糊了起来。三三透过玻璃看到外面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屋檐上面还剩下一点点积雪好像残破的酒精棉花球。她想地上一定都脏了。上海的每场雪都融化得很快,很快就变成黑糊糊的雪水在马路边结起黑色的冰,肮脏又恶心,但还是彻骨地冷,空气全都是潮湿的。这种冷简直就能够刺到骨头缝里面,让人痛恨这季节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似的。
第二天最后一个在万航渡路的新学期就开始了。林越远和阿童木都是绑着绷带和纱布来的。三三没有让爸爸陪着她到校门口,虽然他早晚会知道校门口的黑板报上有贴着白底黑字的处分通知,阿童木是记过处分,她是警告处分。没有林越远的名字是因为他已经拿到了外国语学校的面试通知书。他是学校里面唯一一个拿到面试通知书的,而他根本就不可能通不过那场面试。没有哪个大人不喜欢他这样聪明健康的男生,所以大概那张要替他张贴的撒金粉的红榜都已经准备好了。老师们都闭口不谈这件事情,而三三的名字又跟过去一样与阿童木的并排在一起。她灰溜溜地从黑板前低着头走过去,但还是看到几个隔壁班级的女生正对着她指指点点,就连门房间的老头都端着一个茶缸跟她说:“哟,两个男生炸伤手啊,这下你可出大名了。”她痛恨这一切。她知道不久爸爸妈妈就会知道这张扎眼的处分通知。那些刚刚入学的女学生的家长会指着海报上的名字说:“你可不要跟这种女同学学坏了!”
而教室里面鸦雀无声,好像一个得意洋洋的阴谋正在酝酿。有几个男学生忍不住用手捂着嘴巴偷偷地笑。三三慌里慌张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刚把桌子的台板掀起来就看到一只袜子里塞了棉花做成的丑娃娃,钢笔粗糙拙劣地画了歪歪斜斜的眼睛和鼻子,三根用绒线做的头发可笑地耷拉着,胸口写了她跟林越远的名字:“许嘉靓爱林越远。”一颗用墨水涂黑的心上扎着好几根闪闪发光的大头针。这一切让三三完全呆在那里了,她背后所有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她大哭。每个班级里面总有这样一两个总是出丑和被戏弄的女生,她们要么肥胖丑陋要么就懦弱可欺,但是她根本就是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那个丑娃娃是用一只很破的男式尼龙袜做的,胡乱缝口的地方脱了线,有一小团棉花从里面掉了出来。它好像突然有了生命,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