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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这还不够么?他这个该死的孜孜不倦记仇的男孩,她已经为了那个秘密付出足够多的代价了,摔断了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尿了裤子。林越远或许会因为完全看清楚她这个鬼混女生的真面目而再也不跟她说话,他还想要她怎么样呢?三三又在几张小纸片上迅速而潦草地涂抹了几个圣诞老人,心里绝望透了。她用眼角瞄到林越远已经翻了一面去做最后几道大题了。她还停留在选择题上,而且心烦意乱只感到眼前那些等号和数字纠结在一起。那些应用题她根本读不懂。她完全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没有办法把眼前那些用油墨打印出来的句子从头读起。她焦急地不停地看时间,那块被摔裂了缝的电子表却飞快地闪烁着向前走。三三只感到自己手指发软,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得到外国语学校的保送考试名额了。或许她会得一个不及格,最后她只能在试卷上敷衍了事地写下一连串自己都未必看得懂的等号,只是为了不要最后整整三个大题空白的地方看起来太扎眼。然后,刺耳的结束铃就打响了。当后面的试卷往前传的时候,她看到阿童木的试卷上是毫不在意的大片空白,而前面的同学急不可耐地把试卷从她手里抢过去,仿佛怕她反悔什么似的。又有什么值得反悔的呢?她只感到那一点点没有希望的微弱的爱情都已经随着这张糟糕透顶的试卷被抢走了。她不可能考进任何一所市重点中学,她会跟阿童木或者留级生一样去万航渡路尽头那所最最垃圾的中学。没有人会爱她,连爸爸妈妈都会对她失望透顶。她的手脚冰凉,只默默希望此刻学校里面发生巨大的火灾,把阿童木连同数学老师连同他腋下夹着的那堆数学试卷通通烧掉。
三三不敢回家。她知道每次考试完回家爸爸总是会等在弄堂口抽烟,看到她就故作镇静地笑眯眯地问她:“考试考得怎么样?”她通常不管好坏都会冷漠地回答还不错,然后嫌恶地躲避那只抚摩她乱蓬蓬的头发的手。可是现在她想到试卷后面大片刺目的空白和那些涂在小纸片上的大胡子圣诞老人们就感到心脏一阵阵抽紧,胃里一阵阵抽搐着翻江倒海,不得不站定了空呕了几记,喉咙口发酸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来。她害怕看到他们充满希望的眼光。没有什么事情比让他们悲伤和失望更难过了。她在学校门口看到林越远、吴晓芸和学习委员一起往老师办公室走去。她害怕与他们迎头撞上,赶紧把书包死死抱在胸口扭头就走,他们根本还没有看到她她就已经拐进了办公楼里面。他们会得到那三个保送的考试名额,他们以后会考进同一所重点中学,一起骑自行车上学。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三三心灰意冷,身体简直已经被掏成了个一碰就碎的空壳。她多么希望重新回到那个摔断腿痛到龇牙咧嘴的下午,一切都重新来过。或者回到再早一点,回到在走廊上遇见阿童木都要避之不及的时候,回到她开始变成一个成天鬼混到魂不守舍的女生之前。可是那些疯狂地穿梭在严家宅的傍晚好像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都是那个绑着石膏的瘸腿女生,因为这样林越远才会记得那个滑滑梯底下的下午,记得从墙头跳下去的疯狂瞬间。可是现在她腿上的石膏拆掉了。当那些僵硬的筋骨又迅速柔韧起来以后,她就又能跟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又跑又跳了,她又不得不跻身于灰蒙蒙的早操队伍。她不再是那个既风光又伤心的瘸腿少女,所以三三想现在他大概已经无法从那么多的女生里面把她分辨出来了。她过去总是希望自己跟所有的其他女生一样,但是现在她后悔了,她后悔极了。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那个独一无二敢闭着眼睛跟着他跳下墙头的女生。如果她不做那个独一无二的女生,他会渐渐地把她忘记的。她是多么害怕被他忘记。
回到家里时爸爸并没有等她。她稍微放下心来自己用钥匙打开门。厨房里面也是黑暗一片,灶台上面冷冷清清,只有那只永远关不紧的水龙头还在不紧不慢地滴水。正当她站在走廊的台阶上忐忑不安又犹豫不决的时候,爸爸突然打开了房间门,在黑暗中站定了看着她,说:“干吗不进来?有什么心事么?”有什么心事么?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是一个从来不跟人说心事的女生了。是藏在旧书包里面的试卷和成绩单被发现了么?是抽屉底层那几块阿童木偷来的没有用过的水果味橡皮么?是混在书架里面的那本用报纸包着书皮的琼瑶的《梅花三弄》么?她不知道,害怕得又忍不住缩起肩膀来小声地干呕了两下。他们都担心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像让她感到心都快碎了。她很想说:“我考试没有考好,我做了阿童木的帮凶。如果我进不了市重点中学你们会有多伤心?”可她没有说话,她感到走路的时候所有的关节都是僵硬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一天过得真累。
爸爸把她领到天井里面。
刚刚下过一阵冬天的毛毛细雨,天井里的泥土都是冰冷潮湿的,那些植物呈现出一派萧条的深绿色,而湿漉漉的地上竟然撒满了白色的小纸片。她不用近看就已经头昏脑涨地知道了那是什么,心脏顿时好像蜷缩成了一颗非常小又非常坚硬的核桃。没有人动过这些纸片,或许爸爸和妈妈就好像警察保护犯罪现场一样任由那些纸片散在地上,但是他们一定蹲下来仔细地看过上面画着的那些可笑的模糊的圣诞老人,然后趁着她没有回来前小声而紧张地讨论过。三三此刻就好像是那个在舞台上弄丢了面具的小丑。她憎恨这一切,愤怒、悲伤和委屈把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冷得发抖。“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爸爸用非常低沉和沙哑的声音说。她站着不动,不是因为叛逆,而是身体在这个时候真的已经僵直了,耳朵边上传来嗡嗡声,心里面的恐惧好像波涛一样层层地压过来。如果他们像阿童木的爸爸那样狠狠地打她一顿她或许会觉得好受一点,可是他们非要让她感到愧疚,感到没有办法收场,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手足无措地丢在天井里面。天已经很暗了,隔壁人家窗户里面传来《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她因为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感到太累了,脚底的一根筋连带着小腿肌肉抽搐着疼,可是没有人来跟她说话。她知道这次他们都不愿意原谅她。
等到她唉声叹气地拾起地上一张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了粘在地上的小纸片时,她看到上面阿童木用七倒八歪的铅笔字写着:“圣诞快乐。我喜欢你。”地上的每张小纸片上都写着这几个字,还有那个咧开嘴笑的圣诞老人,有些是三三画的,大部分是阿童木照着三三画的描的,还画了难看的花边,努力地想要做成一张真正的圣诞节卡片的样子。
可是该死的,笨蛋,蠢猪,二百五,他根本不知道圣诞节是哪天。圣诞节早就过去了,过去了一个月了!放过寒假以后就是大鱼大肉烫蛋卷皮剁春卷馅的春节了。等三三蹲在地上把所有的纸片都拾起来以后,指甲缝里面已经全部都是湿漉漉的烂泥了。烂糟糟的纸片在手心里攥了一大把,再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蹲太久血无法畅快地流到脑子里面而眼前发黑。扶着冰凉的门框闭着眼睛站了片刻,等到睁开眼睛时她看到远处希尔顿酒店楼顶的飞行指示灯又亮起来了。下午的时候阿童木是怎样爬上墙头,从书包里掏出这些纸片撒得天井里到处都是?他真自私。他是个该死的自私透顶的人。她恨他。
爸爸在晚上睡觉前跑到沙发床的边上来摸摸三三缩在被子里面的脸。她死死地闭着眼睛,假装已经睡着很久了。晚饭的时候他们一直在问她纸片是谁扔在这里的,她只是冷漠地回答着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心里烦得要命,只能用放在桌子底下的左手狠狠地掐着大腿。他们反复地问,每每都令她感到只要再多问一遍她就会彻底崩溃,就会发神经病般地嚎啕大哭,就会把饭粒都呛进气管里然后猛烈地咳嗽,就会浑身发抖地在地上打滚。她想要大声地尖叫,想要把纸片全部都撕得粉粉碎。他们总是很难接受她正在慢慢长大这个事实。他们总是刺探着她的秘密。就像爸爸会把她订阅的《少年文艺》封底上整张的米开朗基罗裸体大卫像剪下来藏起来,他们一面向她隐藏所有的秘密,把她蒙在鼓里,一面又要刺探她的秘密,她的那些仅有的糟糕的微不足道的秘密。但是现在爸爸粗糙的手抚摩过她的脸庞,他不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所以轻声哀叹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