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争 吵
在黯淡的街道绕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旅馆。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灯,没
有广告,只是这么一栋大宅,立在黑暗的街头。
按铃。
来开门的女主人,笑靥迎人。五十多岁的肥满身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很让
人担心地在前引路。楼梯的扶手上还遮着施工用的塑胶布,整个房子弥漫着新漆的
气味。室内装潢以黑白为基调,配上诡谲的隐藏式灯光设计,一派后现代风格——
这是晦暗颓倒的小冷吗?
小房间里头的布置,像任何最讲究的柏林、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旅馆,可是,
女主人抱歉地说,这一间的浴室抽风机还没装上,因为供货来不及。那一间,什么
都齐了,唉,就是没有门。门板嘛,就搁在走廊上,还没装上去,您不知道呀,小
冷镇到处都在施工,工人赶场似的一天奔跑好几个工地,今天下午,这门还没装上,
工人就被人抢走了。
我的房间很好,有门,浴室里有抽风机,墙上贴着美丽的粉红色壁纸,床头小
柜上搁着两颗包装精巧的糖。
躺下来之后,发现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块。
※ ※ ※ ※ ※
女主人打开一瓶香槟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这栋房子,是我家祖产。共产党来了,而且看样子不走了,我们全家就逃了,
逃到西德。”
一个女人伸头进厨房里来,“克莉斯汀,三号房间的枕头套颜色不配呀,红色
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说:“大概在楼下洗衣间,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头解释,“我们一块儿经营这个。”
“这个房子,就变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做梦也没想到,
过了四十年,有这么统一的一天!”
我们举杯相碰,水晶杯声音像高音阶的钢琴响。
“我就从柏林回到小冷,向镇公所要回祖产。”
门铃响,克莉斯汀的妹妹带进来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
但是眼睛透着精干,一股不服输的神情。
“一块儿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们一
起读中学的,现在是邻居。”
考夫曼太太对我点头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继续说:
“在自己的老家建设投资,当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
从西方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整个德东都在动工,所有材料供不应求,缺
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还很合作,我特别拜托他们:广告已经作出去了,客人就
要上门了,他们是满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气得很,对工人颐指气使的,
工人也都不敢说话,有时候,雇主的要求简直就没道理,工人也不吭声。我觉得,
东德人对自己的权益还没什么概念,不敢争取自己应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摇头:“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镇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
斯汀,现在德东所有的雇主对他们的员工都是这么呼来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么民
主不民主、权益不权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体前倾,急促地说,“这里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
每一个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个人在门外挤破头等着要。谁不听使唤谁就走路。我问
你,你敢不听话吗?”
“好嘛, 我承认失业严重使业主嚣张, ”克莉斯汀摆摆手,然后另辟战场,
“可我还是觉得东边人比较——比较缺独立判断能力,因为他们有四十年的集体教
育。”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着嘴不吭气。
“东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岁就往托儿所送,早上天还没亮就送去,
晚上天黑了才接回来,一天反正只要付托儿所一块半马克,作妈妈的可以生了孩子
不养孩子,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聊天——”
考夫曼太太面无表情。
克莉斯汀越说越生气:“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长的时间,没有爸爸妈妈,过着
军队一样的集体生活,接受共产党什么领袖主义国家乱七八糟的观念——这些孩子
长大——”
“长大得很好,我觉得。”考夫曼打断了克莉斯汀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觉得孩子们在托儿所幼稚园里过团体生活,可以学习合作、容忍、谦虚……种种
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没有的美德。”
女主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弹攻击外国难民收容所的东德
青年,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小在托儿所长大,没有来自父亲母亲的呵护、温
暖,集体教育只教他们服从,所以一旦自由了,没有党在指挥他们,没有警察在监
视他们,他们就杀人放火了……”
大概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克莉斯汀为客人又斟了一点酒,可是嘴巴不停:
“你别生气,我可是说真话。我觉得,一个一岁不到就被送到托儿所去的小孩,
长大了一定头壳坏掉不正常!”
考夫曼不动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丝丝的声音:
“这么说的话,我们新邦一千七百万人都是头壳坏掉的怪物了!”
克莉斯汀不说话。
我愉快地保持静默。
我们就那么僵坐着。在小冷镇一个小小的厨房里。
好朋友米勒
一个身材高大、头半秃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弯着腰,正在擦车。
“就是他,”卡斯纳缓缓把车靠边,“米勒,小学同学。你看,头比我还秃!”
米勒转过身来,很爽朗地笑着,热情地伸出大手。
“这两年啊,”我们并肩走着,“两年里的建设比四十年还多哟!”
四十九岁的米勒,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曾经坐过一年牢,因为他拒绝入伍;曾
经是东德大电脑厂的一个小主管。
我们站在一户人家院子外面。冬天,叶子落尽,树篱因而空了,露出院子里一
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摆着个像防空洞那么大小的铁罐。
“这是液态瓦斯,”米勒指着大铁罐,“渐渐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们就可
以呼吸新鲜一点的空气。”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来人很疲倦。
“我还在电脑厂上班,不过只上半天。下个月,大概就要走路了。”
多少人要跟着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
什么退休金?每个人头给三千块,我在这厂干了十五年!人家西德人的退休金
还是遣散费——我也不知道这该叫什么——比我们多好几倍。
“嘿!”卡斯纳突然插进来,手臂搭上米勒的肩膀,“老朋友,你不怪我直说。
西边人退休时领到的每一分钱,都是他平时一点一滴存起来的,是他流汗工作的收
获。不努力的人照样没有。德东人领三千块钱当然是少,不过,你要想想,米勒,
要多的话,谁来出这笔钱呢?西边人负担已经够重了!”
米勒尴尬地搔搔头,自我解嘲地,喃喃地说:“是嘛是嘛,谁来出这个钱?”
一直默默走在旁边的米勒太大笑着打岔,“我看哪,昂纳克的共产党应该出这
个钱。他欠咱们的。”
“哦——”我转头看她,“所以您认为昂纳克该受审判?”
米勒抢着说:“那当然。他把我们害得多惨。我今年五十岁了,马上要失业,
你要一个五十岁的人重新去做学徒不成?我最近常做梦……”
高处一扇窗户打开,一个女人倚出窗口,奋力抖动着被子。
“梦里老在想,怎么这革命不曾早来个十年?早来十年我才四十岁,一切都还
可以重新来过,现在呢?”
窗户关上,一只大胸脯的鸽子拍拍翅膀,停在窗沿,往下俯视走动的行人。
※ ※ ※ ※ ※
树林里有一家度假旅馆,餐厅里燃着灯;在这冰冷的下午,那灯光透着温暖。
进去坐坐吧?
米勒踌躇着。还是不要吧!这是小冷镇最豪华的度假旅馆,一向是那些特权干
部和特务去的地方。时代固然变了,“总是感觉不舒服。”米勒皱着眉头。
“我们听说,”米勒太太说,“那些特务大多隐姓埋名躲到西德去了。在西边
比较不容易被认出来。其实,认出来又怎么样?我们这些被欺骗、被迫害了四十年
的东德人,现在只顾得及往前看,看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前头的路怎么走,实在没
有精力去追究过去的是是非非……”
‘可我们隔壁那一对,”先生不同意地瞟着太大,“不吵得厉害?”
“那是由于失业,以前社会主义大锅饭,男男女女都工作,现在不是男的失业
就是女的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