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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匆匆收好枪弹,站起来,罗圈着腿,慢慢踱回棚里。棚里已溢出鱼饭的香气。
只有两只碗。盛满两碗饭,我爷爷双手端起一碗,敬到紫衣女人面前。我爷爷说:“大姐,请用饭。穷家野居,没有好的给您吃。等洪水下去,我再想法谢您。”女人眯起眼,笑着把碗接过去,递给我奶奶,说:“大嫂才是最辛苦的,你该去抓些鱼来,煨汤给她吃,鲤鱼补阳,鲫鱼发奶。”我奶奶泪眼婆娑地接过碗,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低下头时,将一颗泪珠落在我父亲脸上。我父亲睁开了两只黑眼,懒洋洋地看着光线中浮游的纤尘。
爷爷又端起一碗饭,看了一眼黑衣人,道着歉:“大哥,委屈您等一会儿。”爷爷把碗往紫衣女人面前送。黑衣人从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把饭碗托了过去,脸上透出冷笑来。爷爷压住不快,把懊恼变成咳嗽,一顿一顿地吐出来。
黑衣人抢过饭碗,自己并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饭来,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里捣。盲女双手接着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扬,像待哺的雏燕。她一边吃,一边用手指拨弄着琴弦布冷冬布冷冬地响。
连喂了盲女两碗饭,黑衣人微微气喘。举起衣袖给盲女擦净嘴,他转过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说:“小姐,该您啦。”紫衣女人说:“也许该让你先吃。”黑衣人说:“无功无德,后吃也罢。”紫衣女人说:“你当心走了火。”
爷爷对黑衣人讲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让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爷爷问:“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骗你?”黑衣人敛容答道:“怎么敢!不过,也没有什么稀奇,人来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绝活。”爷爷说:“我就没绝活。”黑衣人说:“有的,你会有的。没有绝活,你何必在这莽荡草洼里混世。”
黑衣人说着话,见有几匹大鼠闻到饭味,在棚外探头探脑。他嘴不停话,手伸进腰间,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两声脆响,枪口冒出蓝烟,棚内溢开火药味,有两匹鼠涂在棚口,白的红的溅了一圈。我奶奶惊得把碗扔了,我爷爷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视黑衣人。我父亲正在睡觉。盲女布冷冬布冷冬地弹着弦子。我爷爷发作起来,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黑衣人大笑起来,摇摇晃晃起身,站在锅前,用一柄锅铲子挖着饭,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吃饱,半句客气话也没有,弯腰拍拍盲女的头,牵了她一只手,踉跄着出门去。把盲女安顿在阳光下晒着,从腰里拖出双枪,玩笑般射着土山周围水面上那些嬉戏觅食的大鸟。他每发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几具鸟尸,红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鸟惊飞,飞到极高极远处,仍有中弹者直直地坠落,砸红一块水面。
紫衣女人脸色灰白,渐渐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脸对着阳光,泛出钢铁颜色。他似念似唱,和着白衣盲女布冷冬布冷冬的弦子:“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白老鸹。蓝燕子。黄。”“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说。“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说。“不是老七哪有这等神枪?”黑衣人把双枪插进腰间,举起十指健全的双手说:“你看看,我是老七吗?”他往水里射去一口痰,有小鱼儿飞快围上去。“干女儿,接着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对白衣盲女说,“唱呀,白老鸹。蓝燕子。黄——”
盲女微微笑,唱起来,童音犹存,天真动人:“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紫蟋蟀吃紫荞麦。”
“你是说,老七七个指头?”紫衣女人问。
黑衣人说:“七个指头是老七,十个指头不是老七。”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黄吃红蜻蜓。”
“你这样好枪法,在高密县要数第一。”“我不如老七,老七能枪打飞蝇,我不能。”“老七呢?”“被我除了。”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红蜻蜓吃黄。”
阳光落满了土山。水鸟逃窜后,水面辉煌宁静,那些半淹的小栗树一动不动。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电般跳进手里一支撸子枪,对准黑衣人就搂了火,子弹打进黑衣人的胸膛。他一头栽倒,慢慢地翻过身,露出一个愉快的笑脸:“……侄女……好样的……你跟你娘像一个模子脱的……”紫衣女人哭叫着:“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爹?”黑衣人用力抬起一个手指,指着白衣盲女,喉咙里响了一声,便垂手扑地,脑袋侧在地上。
来了一只黑毛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噢——”盲女还在弹着弦子唱。
洪水开始落了。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教给我一支儿歌:
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
白老鸹。蓝燕子。黄。
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
紫蟋蟀吃紫荞麦。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
黄吃红蜻蜓。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
红蜻蜓吃黄。
来了一只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
噢——”
一九八五年四月
白狗秋千架
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现在,那儿家家养的多是一些杂狗,偶有一只白色的,也总是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生出杂毛,显出混血的痕迹来。但只要这杂毛的面积在整个狗体的面积中占得比例不大,又不是在特别显眼的部位,大家也就习惯地以“白狗”称之,并不去循名求实,过分地挑毛病。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白狗,垂头丧气地从故乡小河上那座颓败的石桥上走过来时,我正在桥头下的石阶上捧着清清的河水洗脸。农历七月末,低洼的高密东北乡燠热难挨。我从县城通往乡镇的公共汽车里钻出来,汗水已浸透衣服,脖子和脸上落满了黄黄的尘土。洗完脖子和脸,又很想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河里去,但看到与石桥连接的褐色田间路上,远远地有人在走动,也就罢了这念头,站起来,用未婚妻赠送的系列手绢中的一条揩着脸和颈。时间已过午,太阳略偏西,一阵阵东南风吹过来。凉爽温和的东南风让人极舒服,让高粱梢头轻轻摇摆,飒飒作响,让一条越走越大的白狗毛儿耸起,尾巴轻摇。它近了,我看到了它的两个黑爪子。
那条黑爪子白狗走到桥头,停住脚,回头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那两只浑浊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这遥远荒凉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
求学离开家乡后,父母亲也搬迁到外省我哥哥处居住,故乡无亲人,我也就不再回来。一晃就是十年,距离不短也不长。暑假前,父亲到我任教的学院来看我,说起故乡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说工作忙,脱不开身,父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父亲走了,我心里总觉不安。终于下了决心,割断丝丝缕缕,回来了。
白狗又回头望褐色的土路,又仰脸看我,狗眼依然浑浊。我看着它那两个黑爪子,惊讶地要回忆点什么时,它却缩进鲜红的舌头,对着我叫了两声。接着,它蹲在桥头的石桩上,跷起一条后腿,习惯性地撒尿。完事后,竟也沿着我下桥头的路,慢慢地挪下来,站在我身边,尾巴耷拉进腿间,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舐着水。
它似乎在等人,显出一副喝水并非因为口渴的消闲样子。河水中映出狗脸上那种漠然的表情,水底的游鱼不断从狗脸上穿过。狗和鱼都不怕我,我确凿地嗅到狗腥气和鱼腥气,甚至产生一脚踢它进水中抓鱼的恶劣想法。又想还是“狗道”些吧,而这时,狗卷起尾巴,抬起脸,冷冷地瞅我一眼,一步步走上桥头去。我看到它把颈上的毛耸了耸,激动不安地向来路跑去。土路两边是大片的穗子灰绿的高粱。飘着纯白云朵的小小蓝天,罩着板块相连的原野。我走上桥头,拎起旅行袋,想急急过桥去,这儿离我的村庄还有十二里路吧,来前没给村里的人们打招呼,早早赶进去,也好让人家方便食宿。正想着,就看到白狗小跑步开路,从路边的高粱地里,领出一个背着大捆高粱叶子的人来。
我在农村滚了近二十年,自然晓得这高粱叶子是牛马的上等饲料,也知道褪掉晒米时高粱的老叶子,不大影响高粱的产量。远远地看着一大捆高粱叶子蹒跚地移过来,心里为之沉重。我很清楚暑天里钻进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打叶子的滋味,汗水遍身胸口发闷是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