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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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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叫声把娘惊动了。娘冒着雨穿过院子跑到磨房,一看到我肿着的脸和鼻子里流着的血,冲上来护住我,用她粗糙的手擦着我鼻子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哭,一边骂起来:“狠心的鬼!知道俺娘儿们是你眼里的钉子,你先把我打死吧……”娘放声大哭起来。

四大娘也闻声赶来了。珠子一见她娘,竟然也嘴一咧,鼻子一皱,泪珠子扑簌簌地落下来。“苦命的娘啊,女儿好命苦啊……”珠子抱着四大娘,像个出过嫁的女人一样唠叨着哭。四大娘本来就爱流眼泪,这一下可算找到了机会,她搂着女儿,哭了个天昏地暗。

爹急忙把大门关了,压低了喉咙说:“别哭了,求求你们。都是我不好,要杀要砍由着你们。我有罪,我给你们下跪了……”身高马大的父亲像半堵墙壁一样跪倒在石磨面前,泪水沿着他清癯的面颊流下来。父亲鼻梁高高的,眼睛很大,据说早年间闹社戏,他还扮过姑娘呢。

父亲的下跪具有很大的震撼力。娘和四大娘的哭声戛然而止,我和珠子紧跟着闭了嘴。磨房里非常安静,褐色的石磨像个严肃的老人一样蹲着。雨已经停了,院子里嗖嗖地刮过一阵小风,那棵老梨树轻轻地摇动几下,树叶声中,夹杂着水珠击地的扑哧声。磨房的房梁上,一穗受了潮的灰挂慢慢地落下来,掉在父亲的肩头上。

娘松开我,挪动着小脚,走到爹的面前,伸出指头捏走了爹肩头那穗灰挂,慢慢地跪在爹面前,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的那颗被初恋的欢乐冲击过的心,被父亲毒打委屈过的心,像撕裂了般痛苦,一种比欢乐和委屈更复杂更强烈的感情的潮头在我胸臆间急剧翻腾起来,我站立不稳,趔趔趄趄地靠在石磨上……

我们再也不用石磨磨面了。家里日月尽管还是艰难,但毕竟是进入新阶段了,到钢磨上去推面的钱渐渐地不成问题了。磨房里很少进入,成了耗子的乐园,大白天也可以看到它们在那里折腾。蝙蝠也住了进去,黄昏时便从窗棂间飞进飞出。

我长成一个真正的青年了。有人给我提亲,女方是南疃一个老中医的女儿,在家帮她爹搓搓药丸子。我死活不答应。

爹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这是万万不行的。”

“不要,我不要!我打一辈子光棍!”

“不要也得要!六月六就定亲。”爹严厉地说。

“孩子,听你爹的话吧。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中午,把麦子送到钢磨去推了,定亲要蒸四十个大饽饽哩……”

六月的田野里,高高低低全是绿色的庄稼。

我到底还是推上三百斤小麦,沿着绿色海洋中的黄色土路,向钢磨坊走去。我慢吞吞地走着,钢磨转动的嗡嗡声越来越近。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和珠子一起去看钢磨,也是走的这条小路。钢磨房里,有两个连睫毛上都挂着白面粉的姑娘,把粮食倒进铁喇叭,那根与钢磨底部连结在一起的长口袋胀得滚圆。我看钢磨都看痴了,站在那儿像根直棍。珠子打了我一下,让我去看马力带,马力带在机房与磨房之间砖砌的沟里飞跑,我看了一会儿,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往飞跑的皮带上撒了一泡尿,皮带嗞嗞地发出声响,随即滑落在地沟里,钢磨声渐渐弱下去。两个姑娘从磨房里跑出来,她们喊:“抓!”珠子拖着我,说:“快跑!”我们跑出村庄,跑进野地,跑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

我说:“珠子,求求你,别回家说。”

她说:“你长大了娶我做老婆不?”

我说:“娶!”

“那我就不说。”她说,果然,她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尿落马力带的事。

我饱含着哀愁一步步向前走,挺想哭几声,大哭几声。猛地,一个穿红格衫的女子从高粱地里闪出来。是珠子!

“站住!”她狠狠地对我说。

“你在这干什么?”我站住了。

“你别装糊涂。要和那个搓药丸子的定亲了是不?”她尖刻地问。

“你知道了还问什么。”我垂头丧气地说。

“我怎么办?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

“珠子……你难道没听说?有人说我们是兄妹……”我心里充满了恼怒,一下子把车子掀翻,颓然蹲下去,双手捂住头。

“我问过俺娘了,我们不是兄妹。”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爹爱俺娘,你爷爷和奶奶给你爹娶了你娘,俺娘嫁给了俺爹——就是死掉的那个二流子。就这么回事。”

“咱俩怎么办?”我迟疑地问。

“登记,结婚!”

“就怕俺爹不答应。”

“是你娶我还是你爹娶我?解放三十多年了!走,我去跟他们说。”

我跟珠子结了婚。

结婚第二年,珠子生了一个女孩,很可爱,村里人谁见了就要抱抱她。

连着几年风调雨顺,庄户人家都攒了一大把钱。珠子有心计,跟我办起一个小面粉加工厂。我们腾出厢房来安机器。厢房里满是灰尘,那盘石磨上拉满了耗子屎、蝙蝠粪。我,珠子,爹,四大娘,把两扇石磨抬出来,扔到墙旮旯里。娘背着我的小女儿看我们干活。

“奶奶,这是什么?”

“石磨。”

“什么石磨?”

“磨面的石磨。”

“什么磨面的石磨?”

“就是磨面的石磨。”

阳光好明媚。我对着门外喊:“珠子,你去弄点石灰水;要把磨房消消毒!”

我们干得欢畅,干得认真,像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历史使命。

一九八四年十月





五个饽饽


除夕日大雪没停,傍黑时,地上已积了几尺厚。我踩着雪去井边打水,水桶贴着雪面,划开了两道浅浅的沟。站在井边上打水,我脚下一滑,“财神”伸手扶了我一把。

“财神”名叫张大田,四十多岁了,穷愁潦倒,光棍一条,由于他每年都装“财神”——除夕夜里,辞旧迎新的饺子下锅之时,就有一个叫花子站在门外高声歌唱,吉利话一套连着一套。人们把煮好的饺子端出来,倒在“叫花子”的瓦罐里。“叫花子”把一个草纸叠成的小元宝放到空碗里。纸元宝端回家去,供在祖先牌位下,这就算接回“财神”了——人们就叫他“财神”,大人孩子都这么叫,他也不生气。

“财神”伸手扶住了我,我冲着他感激地笑了笑。

“挑水吗?大侄子!”他的声音沙沙的,很悲凉。

“嗯。”我答应着,看着他把瓦罐顺到井里,提上来一罐水。我说:“提水煮饺子吗?‘财神’!”他古怪地笑笑,说:“我的饺子乡亲们都给煮着哩,打罐水烧烧,请人给剃个新头。”我说:“‘财神’,今年多在我家门口念几套。”“䞍好吧,金斗大侄子,你是咱村里的大秀才,早晚要发达的,老叔早着点巴结你。”他提着水,歪着肩膀走了。

傍黑天时,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由于雪的映衬,夜并不黑。爷爷嘱咐我把两个陈年的爆竹放了,那正是自然灾害时期,煤油要凭票供应,蜡烛有钱也难买到,通宵挂灯的事只好免了。

这晚,爷爷又去了饲养室,说等到半夜时分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自从父亲去世后,生产队看我家没壮劳力,我又在离家二十里的镇上念书,就把看牛的美差交给了我家。母亲白天喂牛,爷爷夜里去饲养室值班。我和母亲、奶奶摸黑坐着,盼着爷爷快回家过年。

好不容易盼到三星当头,爷爷回来了,母亲把家里的两盏油灯全点亮了,灯芯剔得很大,屋子里十分明亮。母亲在灶下烧火,干豆秸烧得噼噼啪啪响。火苗映着母亲清癯的脸,映着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映着被炊烟熏得黝黑发亮的墙壁,一种酸楚的庄严神圣感攫住了我的心……

年啊年!是谁把这普普通通的日子赋予了这样神秘的色彩?为什么要把这个日子赋予一种神秘的色彩?面对着这样玄奥的问题,我一个小小的中学生只能感到迷惘。

奶奶把一个包袱郑重地递给爷爷,轻轻地说:“供出去吧。”爷爷把包袱接过来,双手捧着,像捧着圣物。包袱里放着五个饽饽,准备供过路的天地众神享用。这是村里的老习俗,五个饽饽从大年夜摆出去,要一直摆到初二晚上才能收回来。

我跟着爷爷到了院子里,院子当中已放了一条方凳,爷爷蹲下去,用袖子拂拂凳上的雪。小心翼翼地先把三个饽饽呈三角形摆好,在三个饽饽中央,反着放上一个饽饽,又在这个反放的饽饽上,正着放上一个饽饽。五个饽饽垒成一个很漂亮的宝塔。

“来吧,孩子,给天地磕头吧!”爷爷跪下去,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磕了头。我这个自称不信鬼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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