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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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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肤色黝黑,眼白是灰色,人极慈祥,对我很疼爱。我很小时,父亲就病故了,本来已经“交权”的爷爷,重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率领着母亲和我,度过了艰难的岁月。爷爷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庄稼人,推车打担、使锄耍镰都是好手。经他的手干出的活儿和旁人明显的两样。初夏五月天,麦子黄熟了,全队的男劳力都提着镰刀下了地。爷爷割出的麦茬又矮又齐,捆出来的麦个中,中间卡,两头奓,麦穗儿齐齐的,连一个倒穗也没有。生产队的马车把几十个人割出的麦个拉到场里,娘儿们铡场时,能从小山一样的麦个垛里把爷爷的活儿挑出来。

“瞧啊,这又是‘蹦蹦’爷的活儿!”

娘儿们怀里抱的麦个子一定是紧腰齐头根子,像宣传画上经常画着的那个扎着头巾的小媳妇怀里抱的麦个子一样好看,她们才这样喊。

“除了‘蹦蹦’爷谁也干不出这手活儿。”娘儿们把麦子往铡刀下一送,按铡的娘儿们一手叉腰,单手握着铡刀柄,手腕一抖,屁股一翘,大奶子像小白兔一样跳了两下,“嚓”,麦个子拦腰切断,根是根,穗是穗。要是碰上埋汰主儿捆的麦个子,娘儿们就搜罗着最生动形象的话儿骂,按铡的娘儿们双手按铡刀,奶子颠得像要插翅飞走,才能把麦个子铡断。而麦根部分里往往还夹带麦穗。

干什么都要干好,干什么都要专心,不能干着东想着西,这是爷爷的准则。爷爷使用的工具是全村最顺手的工具。他的锄镰镢锹都是擦得亮亮的,半点锈迹也没有。他不抽烟,干活干累了,就蹲下来,或是找块碎瓦片,或是拢把干草,擦磨那闪亮的工具……

我带着很悒郁的心情跨进家门,母亲在家。母亲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多年的操心劳神使她的面貌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母亲说,爷爷没得什么病,去世前一天还推着小车到东北洼转了一圈,割回了一棵草。母亲从一本我扔在家里的杂志里把那株草翻出来,小心地捏着,给我看。“他两手捧回这棵草来,对我说,‘星儿他娘,你看看,这是棵什么草?’说着,人兴头得了不得。夜里,听到他屋里响了一声,起来过去一看,人已经不行了……老人临死没遭一点罪,这也是前世修的。”母亲款款地说着,“只是没能侍候他,心里愧得慌。他出了一辈子的力,不容易啊……”

我眼窝酸酸地听着母亲的话,想起了很多往事——

我家房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胶河,沿着高高的窄窄的河堤向东北方向走七里左右路,就到了一片方圆数千亩的荒草甸子。每年夏天,爷爷都去那儿割草。离我们村二十里有部队一个马场,每年冬季都收购干青草喂马,价钱视草的质量而定。我爷爷的镰刀磨得快,割草技术高,割下来的草干净,不拖泥带水。晒草时又摊得薄,翻得勤,干草都是很新鲜的淡绿色,像植物标本一样鲜活,爷爷的干草向来卖最高的价钱。我至今还留恋在干草堆里打滚的快乐——尤其是秋天,夜晚凉凉爽爽,天上的颜色是墨绿,星星像宝石一样闪闪烁烁,松软的干草堆暖暖和和,干青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味……

最早跟爷爷去荒草甸子割草,是刚过了七岁生日不久的一天。我们动身很早,河堤上没有行人。堤顶也就是一条灰白的小路,路的两边长满了野草,行人的脚压迫得它们很瑟缩,但依然是生气勃勃的。河上有雾,雾很重,但不均匀,一块白,一块灰,有时像炊烟,有时又像落下来的云朵。看不见河水,河水在雾下无声无息地流淌,间或有泼剌的响声,也许是因为鱼儿在水里动作吧。爷爷和我都不说话。爷爷的步子轻悄悄的,走得不紧不慢,听不到脚步声。小车轮子沙沙地响。有时候,车上没收拾干净的一根草梗会落在辐条之间,草梗轻轻地拨弄着车辐条,发出很细微的“劈劈劈劈,叮叮叮叮”的响声。我有时把脸朝着前方(爷爷用小车推着我),看着河堤两边的景致。高粱田、玉米田、谷子田。雾淡了些,仍然高高低低地缠绕着田野和田野里的庄稼。丝线流苏般的玉米缨儿,刀剑般的玉米叶儿,刚秀出的高粱穗儿,很结实的谷子尾巴,都在雾中时隐时现。很远,很近。清楚又模糊。河堤上的绿草叶儿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在微微颤抖着,对我打着招呼。车子过去,露珠便落下来,河堤上留下很明显的痕迹,草的颜色也加深了。

雾越来越淡薄。河水露出了脸儿,是银白色的,仿佛不流动。灰蓝的天空也慢慢地明亮起来,东方渐渐发红,云彩边儿是粉红色的。太阳从挂满露珠的田野边缘上升起来,一点一点的。先是血一样红,没有光线,不耀眼。云彩也红得像鸡冠子。

天变得像水一样,无色,透明。后来太阳一下子弹出来,还是没有光线,也不耀眼,很大的椭圆形。这时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着爬着,像拉了一下开关似的,万道红光突然射出来,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间顿时十分辉煌,草叶子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烁着。河面上躺着一根金色的光柱,一个拉长了的太阳。我们走到哪儿,光柱就退到哪儿。田野里还是很寂静,爷爷漫不经心地哼起歌子来。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曲调很古老。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坦荡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爷爷的歌声,空气因歌声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动。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从爷爷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拧回来,面对着爷爷,双眼紧盯着他。他的头秃了,秃顶的地方又光滑又亮,连一丝细皱纹也没有。瘦得没有腮的脸是木木的,没有表情。眼睛是茫然的,但茫然的眼睛中间还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温暖。我想,他大概把我、把他自己、把车子、把这还没苏醒的田野全忘却了吧?他的走路、推车、歌唱都与他无关吧?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很远很远的树上有一个啄木鸟在凿树洞……

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

一句话失去了半壁江山

爷爷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从爷爷的歌唱中感受到一种很新奇很惶惑的情绪,“小鸡儿”慢慢地翘起来,很幸福又很痛苦。我感到陡然间长大了不少,童年时代就像消逝在这条灰白的镶着野草的河堤上。爷爷用他的手臂推着我的肉体,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

“爷爷,你唱的什么?”我捕捉着爷爷唱出的最后一个尾音,一直等到它变成一种感觉消逝在茵茵绿草叶梢上时,才迷惘地问。

“瞎唱呗,谁知道它是什么……”爷爷说。

夜宿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起来,在半空中嘹亮地叫着。田野顷刻变得生气勃勃。十几只百灵在草甸子上空盘旋着鸣啭。秃尾巴鹌鹑在草丛中“哞——哞——”地鸣叫着。爷爷停下车子,说:“孩子,下来吧。”

“到了吗?爷爷?”

“噢。”

爷爷把车子推到草地上,竖起来,脱下褂子蒙在车轱辘上,带着我向草甸子深处走去。爷爷带着我去找老茅草,老茅草含水少,干得快,牲口也爱吃。

爷爷提着一把大镰刀,我提着一柄小镰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来。“看我怎么割。”爷爷做着示范给我看。他并不认真教我,比划了几下子就低头割他的草去了。他割草的姿势很美,动作富有节奏。我试着割了几下,很累,厌烦了,扔下镰刀,追鸟捉蚂蚱去了。草甸子里蚂蚱很多,我割草没成绩,捉蚂蚱很有成绩。中午,爷爷点起一把火,把干粮烤了烤,又烧熟了我捉的蚂蚱,蚂蚱满肚子籽儿,好香。

迷蒙中感到爷爷在推我,睁眼爬起来一看,已是半下午了。吃过蚂蚱后,爷爷支起一个凉棚让我钻进去,我睡了一大觉,草甸子里夹杂着野花香气的热风吹得我满身是汗。爷爷已经把草捆成四大捆,全背到了河堤上,小车也推上了河堤。

“星儿,快起来,天不好,得快点儿走。”爷爷对我说。

不知何时——在我睡梦中茶色的天上布满了大块的黑云,太阳已挂到西半边,光线是橘红色,很短,好像射不到草甸子就没劲了。

“要下雨吗?爷爷。”

“灰云主雨,黑云主风。”

我帮着爷爷把草装上车,小车像座小山包一样。爷爷在车前横木上拴上一根细绳子,说,“小驹,该抻抻你的懒筋了,拉车。”

爷爷弯腰上袢,把车子扶起来,我抻紧了拉绳,小车晃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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