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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两手捧着杯子,迟迟疑疑的,低下头,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像是颇费力,然后便还给了荣珠。她又喝了几口。
“喝完它。”她说。
琵琶也不知道怎么会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陵勉强的表情绝错不了。为什么?荣珠每每对陵表现出慈爱,榆溪也欢喜。陵不会介意用同一个杯子,不怕传染的话。但是陵这个人是说不准的。也许是他不喜欢补品的味道,份量也太多了。低头直瞪着看还剩多少,一口口喝着,好容易喝完了,放下了杯子。
再吃饭琵琶发现是一种常例,他们两人之间的小仪式。荣珠总让他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补品。陵总一脸的无奈。疑心她想把肺结核过给他,也不知是味道太坏?问他也不中用,他横竖直瞪瞪看着你。找他谈又有什么用?若是能让他相信无论是不是有意的,都有传染的危险,他有那个胆子拒绝不喝么?连试都不肯试。她也把这念头驱逐出心里了。谁会相信真实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尤其是你四周的人。可是杯子一出现,不安就牵动了五脏六腑。
陵不时咳嗽,也许还不比她自己感冒那般频繁,却使她震动。有一天她发现他一个人在楼下,把头抵在空饭桌上。
“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没什么,有点头昏。”
“头昏?不会发烧了吧?”
“没有。”他忙嗫嚅道,“刚才在吸烟室里,受不了那个气味。”
“什么气味?鸦片烟味?”她骇然。险些就要说你老在烟铺前打转,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不喜欢这个气味?
陵苦着脸。“闻了只想呕。”
“真的?”顿了顿,又歉然道:“我倒不觉得。”
“我受不了。”
他这变化倒使琵琶茫然。天气渐冷了,他们得在略带甜味的鸦片烟雾中吃饭,因为只有楼上的吸烟室生火。午饭陵第一个吃完。榆溪吃完后又在屋里兜圈子,看见陵在书桌上写字,停下来看。
“胡写什么?”他含糊道,鼻子里笑了一声。
他低头看着手里团绉了的作废支票。陵从字纸篓里捡的,练习签字,歪歪斜斜,雄赳赳的写满了他的名字。
“胡闹什么?”榆溪咕哝道。
荣珠趴在他肩上看,吃吃笑道:“他等不及要自己签支票了。”
榆溪顺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弹橡皮圈似的。琵琶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还吃着饭,举着碗,把最后几个米粒扒进口里,眼泪却直往下淌。拿饭碗挡住了脸,忽然丢下了碗,跑出房间。
她站在自己房里哭,怒气猛往上蹿,像地表冒出了新的一座山。隔壁房里洗衣板一下又一下撞着木盆,何干在洗衣服。地板上有一方阳光。阳光迟慢慵懒的移动着,和小时候一样。停下来!她在心里尖叫。停下来,免得有人被杀掉。走下去,会有人死,是谁?她不知道。她心里的死亡够多了,可以结束许多条生命;她心里的仇恨够烈了,可以阻止太阳运转。一只手肘架着炉台站着,半只胳膊软软垂着,她的身体好像融化了,麻木没有重量,虚飘飘的,只有一股力量,不是她控制得住的,悬在那里,只因为不知道往哪里去。
一把菜刀,一把剪子也行。附近总是有人,但是她只要留神,总会觑着没有人的空档。然后呢?屋子里有地方谁也不去,她自己也没去过。分了尸,用马桶冲下去。她在心里筹划着细节,她知道施行起来截然不同。尸体藏不住。巡捕会来,逮捕她,判刑枪决。她不怕,只是这件事上一命还一命并不公平。荣珠业已过了大半辈子,她却有大半辈子还没过。太不划算了。那么该怎么办?忍气吞声,让别人来动手?
何干进来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陵进来了,瞪着眼睛。
“怎么了,陵少爷?刚才吃饭出了什么事?”
他不作声。两人就站着看着她。何干听见别的老妈子进了洗衣房,转身出去找她们打听。琵琶背对着陵,抽噎得肩膀不断耸动,觉得很窘。用力拭泪,忽然看见炉台上一对银瓶,荣珠多出来的结婚礼物。漫不经心的看着镂花银瓶,她觉得有锥子在钻她的骨头。她转过去看陵,决断的拭去眼泪,抽噎着呼吸。陵惊惧的等着,仿佛不敢错过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半张着嘴,帮着交代遗言。
“我死也不会忘。”她道,“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大眼睛瞪着她,他默默立在她面前,何干回来了,他才溜走。琵琶扑到床上,压住哽咽。
“好了,不哭了。”何干坐在床上,低声安慰。“好了,哭够了。进去吧。”
琵琶听见了末一句话,简直不敢相信,报仇似的索性哭个痛快。何干在身边就成了孩子的哭闹,现在一停岂不是失了面子。何干也只是耐着性子,隔了一阵子就反复说:
“好了,哭够了。好了,快点进去。”
她去绞了个热手巾把子来。
“擦擦脸。好端端的,哭成这样。快点进去,等一下进去反而不好了。”
她知道何干的意思。迟早得再到吸烟室去,恶感一落地扎了根,只有更蕃芜难除。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她向自己说,也像做奴才的人聊自安慰。站了起来,把热毛巾压在脸上,对镜顺了顺头发,回到吸烟室去。
他们俩都躺在烟铺上。琵琶倒没有设想什么,还是震了震。房间里温暖静谧,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他们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一进去就感觉到他们的紧张。她朝书桌走,平平淡淡的神态,不看左也不看右,像是要拿什么忘在那儿的东西,结果坐了下来看报纸。寂静中只听见烟枪呼噜。
“你还没见过周家人吧?”荣珠又从方才打断的地方往下说,却把声音低了低,仿佛是怕吵扰了房里的安静。
榆溪只咕噜一声。她也不再开口。
琵琶将报纸摺好,左耳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她转头瞥见窗外陵愕然的脸孔,瘦削的脸颊,鼻子突出来像喙。他在洋台上拍皮球,打到了窗子。幸喜玻璃没破。他闪身去捡皮球,青衫一闪,人就不见了。
“看见了吧?他不在意。”荣珠轻声道。太轻了,琵琶听见了还没会意过来是向她说的。
十九
“表舅爷放出来了?”
珊瑚随口说了这个消息。
“官司总算了了!”
“还早呢,他只是先出来了。”
琵琶惯了姑姑的保留,毫无喜悦的声气也并不使她惊讶。报纸上说还不止是亏空,她看了半天也不懂。报上说的数字简直是国债的数目,牵涉的是金钱,而不是刑案,所以她不感兴趣。但是她知道姑姑忙了许久,要筹钱垫还亏空,连筹一部份都是艰巨的工程。尤其是珊瑚和谨池的官司打输了,自己也手头拮据。琵琶原先也有点担心,后来见姑姑并没有什么改常,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把汽车卖了,反正不大用。”珊瑚道,“我也老开不好。”
又一次她道:“我在想省钱,还许该搬到便宜一点的房子住。”
琵琶真不愿意姑姑放弃这个立体派的公寓,后来不再听她说起,也自欢喜。这一向她的心情起伏不定,有时候心不在焉,可是琵琶去总还是开心。
“你妈要回来了。”珊瑚淡淡的告诉她。
琵琶的心往下一沉,又重重的跳了跳,该是喜悦吧。她母亲总是来来去去,像神仙,来到人间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尘的时候就赏善罚恶,几家欢乐几家愁。姑姑也有一笔账得算。珊瑚为了帮明的父亲筹钱做投机生意,紧要关头动用了露托她管理的钱,想着市场一反弹就补回来。末了不得不写信告诉露。钱没了,露只得回国。这如今珊瑚和明也走到了尽头,两个人要分手。
两个月后她打电话来找琵琶。
“下午过来,你妈回来了。”
琵琶揿电铃以前先梳个头发,至少听珊瑚的话,把自己弄得齐整一点。珊瑚白天请的阿妈来开门。
“在里头。”她笑指道。
琵琶走进浴室,略愣了愣,无法形容的感情塞得饱饱的、僵僵的。珊瑚立在浴室门口,跟里头的露说话,只是她并没说话,只是哭,对着一只柜子,两只手扳着顶层抽屉柄,胸部和肚子上柔软的线条很分明。
“姑姑。”
珊瑚转身,点个头。“琵琶来了。”她说,退了开去。
露正对着浴室镜梳头发。
“妈。”
露扭头看了一眼。“嗳。”她说,继续梳着头发,发式变了,鼓蓬蓬的。肤色也更深,更美了。
“身体还好么?书念得怎么样了?”她对着镜子说。
琵琶也望着镜子里,听她的健康与教育的训话,尽量不去看压在脸盆边上瓶子绿小洋装下瘦削的臀。
珊瑚回来了。
“我要出去了。”她跟露说。
“明不过来吃饭?”露顿了顿方道。
“他是来看你的,我用不着在家。”
又顿了顿,露便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