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十八
褚表哥再来,琵琶仍是在看书。也真怪,听见了他的事,并不改常。他在门口迟疑着不进来。
“搅糊表妹了。”
她半立起来,仍是惊讶。“没有,没有。褚表哥。”
“表妹真用功。”
“不是,我是在看小说。”
她让他看封面。
“表哥看过么?”又来了,图书馆员似的。
这么多人偏拣她来猎财,整个是笑话。他又不傻。别的不知道,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长大成人了,神神秘秘的,长条个子,像是覆着白雪的山。可是她不要人家说她是爱上了他。她提醒自己不要太热络了。
他仍是否认看过什么书什么电影。长长的静默。他倒有些不安。开罪她了?
“我自己的时间太少了,”他喃喃说道,“也不知道那张片子好。”
“国泰戏院有一张片子很好,你一定得去看看,报纸会有上演的时间。”她一古脑说了所有的细节。
他一脸的无奈。“嗳,我是想看看,偏是抽不出空来。”他喃喃道,搭拉着眼皮,声音走调,有些刺耳。奇怪,却不猜到他以为她把顺序搅混了,还没找媒人上门来说亲,就要他带她去看电影。琵琶自然是要他自己去看的意思,也不信他会去,只是搭讪着找话说。
荣珠竟帮她订了件大衣,未免太性急了,因为两个月后就听说褚表哥与一个银行家的女儿订婚了。荣珠的母亲兴奋的告诉老妈子们:
“中通银行的总经理,就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也把女婿带进银行,给他一个分行经理的位子。我就知道这个孩子有出息,现在这么好的年青人找不到喽。”
他果然是个猎财的。琵琶也不觉得怎么样,从不疑心差一点就爱上他。过后没多久做了个梦,梦见了她的新婚之夜。宾客都散了,耳朵仍是嗡嗡的响,脸上酡红,腮颊蒙着热热的雾霭。坐在床沿,旁边坐着新郎,大衣柜镜子里映着两个人。大衣柜很贴近床铺,房间准是很小。她不能环顾,太害羞,整个头重甸甸的。吊灯怒放着光,便宜的家具泛出黄色的釉彩。她看着怪怪的模糊影子,两个坐着的人强桠进镜子里,镜子搁得太近,男人的脸挨得太近,有米酒的气味,热辣辣的脸颊有电金属味。他是谁?不是褚表哥。根本不认得。油腻腻的泛着橙光的脸挨得太近,放大了,看不出是谁。难道毕竟还是褚表哥,给强灌酒,喝成这副脸色?可是她在那里做什么?她是怎么插进来的?困住了。心像是给冰寒裹住了。
“她自己要的。”她听见后母向珊瑚说,“我们是觉得年纪太小了,可是她愿意。”
是的,是她自己不好。被人误解很甜蜜,随波逐流很愉快,半推半就很刺激,一件拉扯着一件。末了是婚礼,心里既不感觉喜悦也不感觉伤惨,只觉得重要,成就了什么。完成了一件事,一生中最重大的事。然而倏然领悟她没有理由在这里,天地接上了,老虎钳一样钳紧了她。把宾客叫回来?找律师来?在报上登启事?笑话。没有人这么做。自己决定的事不作兴打退堂鼓。来不及了。
她躲避那人带酒气的呼吸,又推又打又踢。可是他们是夫妻了,再没退路了。经过了漫长的一天,他这时早忘了当初为什么娶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现在他和她一个人在房里。非要她不可,不然就不是男人。没人想要,却人人要。理所当然是一股沛之莫能御的力量。她还是抗拒。过后就什么都完了。抗拒本身就像是性爱本身,没完没了,手脚缠混,口鼻合一变成动物的鼻子寻找她的脸,毛孔极大的橘皮脸散发出热金属味。这时又是拉扯祷腰的拉锯战。梦里她仍穿着小时候的长祷,白地碎花棉祷,系着窄布条,何干缝的。她死抓不放的是脐带,为她的生命奋战,为回去的路奋战,可是那是最后一阵的挣扎。她在睡眠中打输了。
同样的梦一做再做。有时一开始是新娘新郎向天地磕头。她的头上并不像老派的新娘覆着红头盖。他们是时髦的新人,在租来的饭店礼堂结婚,照例是回来家再行旧式跪拜礼。我在这里做什么?头磕到一半她自己问自己。来不及了。但是还没站起来她就抓住供桌,打翻了烛台,砸了果菜,推倒了桌子。她只是使自己成为笑柄。太迟了,不中用了,即使像阵旋风刮过苦苦相劝的亲戚,她也知道。
都是难为情的梦。也许是怕自己被嫁掉吧。从不想到是她自己渴望什么真实的东西。她的绘画探索先是写实派与美感,又欣赏起意大利画家安德瑞亚·德·沙托的圣母像,比拉斐尔的漂亮,最后又绕进了好莱坞。她描摹电影明星的画像,斤斤计较每一束头发的光泽,蓝黑或白金,眼睫毛投下的每一道蛛丝细纹,皮肤的浓淡色调,紫红与橙色的晕染接合。她就像俗话说的画饼充饥。尽管在明暗上汲汲营营,画出来的画仍是不够触目。雕塑既不可得,她拿旧鞋盒做了个玩具舞台,何干帮她缝了一排珍珠做脚灯。
“是这样么?”何干问道,“是要这样的么?”
从来跟她要的两样。可是她没有心思告诉何干谁做得齐整,何干会觉得是自己做坏了。
荣珠的阿妈经过房间,停下来看。
“什么东西?”她茫然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何大妈,这是什么东西啊?”
何干有些讪讪的。“不知道,潘大妈,是她要的。”
潘妈弯腰皱眉瞪着眼看,舌头直响。“啧啧啧,可费了不少工夫。咦,还演戏呢。”她吃吃笑。
何干觉得玩乐被当场逮住。“好多东西要做,只得撇下别的活。”
“也得做得来,我这辈子也不行。”潘妈说。
“老爷小时候我常帮他缝鸽子。”
“你也帮我们做过。”琵琶说。
“我做了好些,找对了小石子和一点布就成了。”
“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就是缺了腿。”
“容易做的。老爷跟珊瑚小姐喜欢鸽子。老太太只准他们养鸽子。不会脏了屋子,而且老太太总说鸽子知道理,到老守着自己的伴。”
这一向她很少提老太太了。怕像在吹嘘,万一传进了荣珠耳朵里,还当是抱怨。她服侍过老太太,又照料过老爷,六十八了反倒成了洗衣服的阿妈,做粗重活。她知道有人嫌她老了。在饭桌边伺候,荣珠极少同她说话。每次回话,琵琶就受不了何干那种警觉又绝望的神气,眉眼鼻子分得那么开,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表情若有所待,随时可以变形状,熔化的金属预备着往外倾倒。
潘妈仍弯着腰端相舞台。“珍珠是做什么的?”
“脚灯。”琵琶说。
“啧啧啧!真好耐性。”
“还能怎么办呢,潘大妈?她非要不可哩。”
潘妈直起腰板,蹬蹬迈着小脚朝门口走,笑着道:“在我们家年青的小姐凡事都听阿妈的,在这里何大妈都是听琵琶小姐的。”
琵琶傲然笑笑。何干也笑笑,不作声。
“何大妈脾气好。”潘妈出去了,一面做了这么个结论。
何干病倒了。琵琶也染上了麻疹,医生来家里看病,她要医生看一下何干。
“别让她吃太烫的东西。”只得了这么一句。
何干没多久就下了床,照样干活,得空总来琵琶床边。
“现在就洗床单了么?”
“只洗床单蚊帐。秋天了,蚊帐该收了。”
“不忙着现在洗哩。”
“唉哎嗳!怎么能不洗。”
她将自己的午饭端到琵琶房里,坐在床边椅子上吃,端着热腾腾的碗。
“医生说你不能吃太烫的东西。”
何干只淡淡一笑,没言语,照样吃着。
“你怎么还吃?怎么不等凉一凉?医生的话你都不听,那怎么会好?”
何干不笑了,只是默默的吃。
琵琶不说话了,突然明白她这么大惊小怪是因为此外她也帮不上忙,像是送她去检查,帮她买药。她虚伪的避开真正的问题,比荣珠也好不了多少。她也知道何干宁可吃热粥的原故。她喜欢感觉热粥下肚。不然她还有什么?琵琶觉得灰心的时候还可以到园子里去跑一跑。何干跑不动了,也没什么可吃的,可是她乐意知道自己还能吃,还能感觉东西下肚。
生病后第一次下楼吃饭,琵琶看见荣珠还随餐吃补药,还是很出名的专利药。琵琶听见说她前一向有肺结核。太多人得过这病,尤其是年青的时候。都说只要拖过了三十岁便安全了。荣珠拿热水溶了一匙补品,冲了一大杯黑漆漆的东西,啜了几口便转递给陵。
“陵,喝一点,对身体好。”
换个杯子,琵琶暗暗在心里说。别这么挑眼,她告诉自己。公共场所的茶杯又干净到哪去?空气都还充满了细菌呢。
陵两手捧着杯子,迟迟疑疑的,低下头,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像是颇费力,然后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