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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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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等你戒掉吗啡。”露道,“把你完完整整的还给你们沈家,我也能问心无愧走开。过去我就算不是你的贤内助,帮你把健康找回来至少也稍补我的罪愆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很对不起你。”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说。榆溪心一灰,同意了。往后半个钟头两人同沐浴在悲喜交加之中。下次见面预备要签字了,榆溪却又反悔。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
英国律师向露说:“气得我真想打他。”租界上是英国律师占便宜,他总算威吓榆溪签了字。
“妈要走了。”露同琵琶说,“姑姑会留下。”
“姑姑不走?”
“她不走。你可以过来看她,也可以写信给我。”
她母亲的东西全摆出来预备理行李,开店一样琳琅满目,委实难感觉到离愁。启航到法国那天,琵琶与陵跟着露的亲戚朋友去送行,参观过她的舱房,绕了一圈甲板,在红白条纹大伞下坐了下来,点了桔子水喝。国柱一家子带了水果篮来,露打开来让大家都吃。
“可别都吃完了。”国柱的太太吩咐孩子们。
“来,先擦一擦。”露道,“没有水可洗,也不能削皮,就拿手帕擦,用点力。”
“哪费那个事!”国柱道,“街上买来就吃,也吃不死,嘿嘿!”
“等真病了,后悔就来不及了。”露说。
“人吃五谷杂粮的,谁能不生病?我们中国人最行的,就是拖着病长命百岁。”
“拜托你别说什么‘我们中国人’,有人还是讲卫生的。”
“嗳呀,我们这个老爷,”他太太道,“要他洗澡比给小娃子剪头发还难。”
“多洗澡伤原气的。”国柱说。
“你的原气——整个就是消化不良。”露说。
“这一对姐弟,到了一块老是这样么?”雪渔太太问国柱太太。
她笑道:“他是因为姑奶奶要走了,心里不痛快。”
“珊瑚可落了单了。”雪渔太太胖胖的胳膊揽住了珊瑚的腰,“我来看你,跟你做伴。”
“好啊。”
雪渔太太又搂住了露的腰,三人像小女孩似的并肩而站。“再见面也不知道哪年哪月了。”
“在中国舒舒服服的住着偏不要,偏爱到外头去自己刷地煮饭。”国柱嘟囔着。
“上回也是,我倒顶喜欢的。”露道。
“一个人你就不介意做这些事。”珊瑚道。
“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年青自由。”露道。
“哼,你们两个!”国柱道,“崇洋媚外。”
“也还是比你要爱国一点。”珊瑚道。
“我们爱国,所以见不得它不够好不够强。”露道。
“你根本是见不得它。”国柱说。
露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到了外国就知道了,讲起中国跟中国人来,再怎么礼貌也给人瞧不起。”
“哪个叫你去的?还不是自找的。”
露不理琵琶与陵。有人跟前她总这样,对国柱的孩子却好,是人人喜爱的姑姑。今天谁也没同琵琶和陵说话。国柱、他太太、雪渔太太只是笑着招呼,就掉过了脸。离了婚的母子,也不知该说什么,不看见过这种情况。他们也都同榆溪一样,家里从来没有离婚的事。琵琶跟着表姐去参观烟囱、舰桥、救生艇,一走远一点就给叫回来。黄澄澄的水面上银色鳞片一样的阳光,一片逐着一片。挨着河太近,温暖的空气弄得她头疼。这是杨家的宴会,她和弟弟不得不出席,虽然并不真需要他们。
好容易,站到码头上,所有人都挥手,只有琵琶与陵抬头微笑。挥手未免太轻佻鲁莽了。
在家里,又搬家了,搬回衡堂里,这次房子比较现代。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榆溪的脾气倒是比先前好。西方坠入地平线下,只留下了威廉这条狗。没有了花园追着狗玩,就到衡堂里追。渐渐也明白了,虽然心痛,小狗待琵琶与陵和街坊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跟着他们跑,因为精神昂扬,不是因为他们喊它。晚上拴在过道,半希望能变成一只看门狗。老妈子们不肯让狗上楼,榆溪不准狗进餐室。琵琶与陵从来不吃零嘴,三餐间也没有东西喂它。喂威廉的差事落到佟干头上,照露的吩咐给它生猪肝,老妈子们嫌糟蹋粮食,可是没有公开批评。
“别过来,狗在吃饭。”何干警告道,“毛脸畜牲随时都可能转头不认人。”
厨子抱怨猪肝贵,改喂剩饭泡菜汁。
“还不是照吃不误。”老妈子们说。
威廉老在厨房等吃的。厨子老吴又骂又踢,还是总见它在脚边绕。琵琶觉得丢脸,喊它出来,它总不听。它倒是总不离开厨子老吴。厨子高头大马,圆脸,金鱼眼布满了红丝,肮脏的白围裙下渐渐的坟了起来,更像屠夫。
“死狗,再不闪开,老子剥了你的皮,红烧了吃。”他说。
打杂的笑道:“真红烧可香了,油滋滋的,也够大。”
“狗肉真有说的那么好吃?”佟干问道。
“听说乡下的草狗有股子山羊的膻气。”打杂的说。
“狗肉不会,没听人家说是香肉哩。”厨子道,“招牌上都这么写的,有的馆子小摊子就专卖香肉。”
“那是在旧城里。这里是租界,吃狗肉犯法。”打杂的说。
“管他犯不犯法,老子就煮了你,你等着。”厨子向狗说。
“嗳,都说狗肉闻起来比别的肉都要香。”何干说。
“是啊,治绦虫就是用这法子。把人绑起来,面前搁碗狗肉,热腾腾的。”打杂的道,“他够不着,拼命往前挣,口水直流,末了肚子里的绦虫再也受不了了,从他嘴里爬出来,掉进碗里。”
每次厨子老吴扬言要宰了狗,佣人就一阵的取笑讨论,跟请先生一样成了说不厌的笑话。琵琶只有装作不听见。
有天早上狗不见了。琵琶与陵屋子找遍了,还到衡堂里去找,老妈子们也帮着找。下午佟干轻声笑着说:“厨子送走了,送到虹口去了。”漫不经心的口气,还是略显得懊恼,难为情。
琵琶冲下楼去找厨子理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狗丢了,没那条狗我的事就够多了。”他说。
“它老往外跑。”打杂的道,“我们都没闲着,谁能成天追着一只狗?”
“那只狗这一向是玩野了。”何干道。
“佟干说是你把它送到虹口了!”
“我没有。谁有那个闲工夫?”
。她不过这么说说,怕你跑到街上去找。”何干道,“你可不准到街上去乱走。”
“是厨子提了。”琵琶哭了起来。
“吓咦!”何干噤吓她。
“我只知道今天早上狗不在厨房里,我可一点也不想它。”厨子说。
“它自己会回来。”何干跟琵琶说。
“只要不先让电车撞死。”厨子说。
他们知道她不能为了母亲送的狗去烦她父亲。当天狗没回来。隔天她还在等,并不抱希望。下午她到里间去从窗户眺望,老妈子们的东西都搁在这里。一束香插在搪磁漱盂里,搁在窗台上。末端的褐色细棍从未拆包的粉红包装纸里露出来。我要点香祷告,她心里想,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狗被吃掉。到处找不着火柴。老妈子时时刻刻都警告她不能玩火柴。划火柴这么危险的事只能交给老妈子们。她惦记着下楼去,拿客室的烟灰缸里的火柴,又疑心自己划不划得着。总是可以祷告。不然那些没钱买香的呢?老天总不会也不理不睬吧。她抬头望着屋顶上白茫茫的天空。阴天,惨淡的下午,变冷了。老天像是渴望烟的样子。还是去拿火柴的好。可是她顶怕会闯祸失火。还是祷告吧。又不愿意考验老天爷的能耐,末了发现什么也没有,没有玉皇大帝,没有神仙,没有佛祖,没有鬼魂,没有轮回转世。她的两手蠢蠢欲动,想从白茫茫的天上把秘密抠出来。好容易忍住了,一手握住那束香,抬头默念,简短清晰,更有机会飞进天庭去:
“不管谁坐在上头,拜托让我的狗威廉回家,拜托别让它给吃了。”
反复的念,眼圈红了。在窗台前又站了一会才出去。不会有用的。没有人听见,她知道。连焚香的味道都没有,吸引不了玉皇大帝的注意。
晚上醒过来,听见门外有狗吠。睡在旁边的何干也醒了。
“是不是威廉?”琵琶问道。
“是别人家的狗。怎么叫得这么厉害?”
“说不定是威廉。下去看看。”
“这么晚了我可不下去。”何干悻悻然道,“楼下有男人。”
“那我下去。”
“唉哎嗳!”
极惊诧的声口。整个屋子都睡了,在黄暗的灯光下走楼梯,委实是难以想像。男女有别的观念像宵禁。琵琶躺到枕头上,还是想下楼去。狗吠个不停。
“要是威廉回来了呢?”
“是我们家的狗早开门放进来了,不会让它乱叫吵醒大家。”
琵琶竖耳倾听,待信不信的。
“睡了。知道几点钟了么?”何干低声威吓,仿佛邪恶的钟点是个埋伏的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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