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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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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碧蓝的夏日晴空下,舞台指导有种惊妙的情味与一种奶油般浓郁的新鲜,和先前读过的东西都两样,与她的新家的况味最相近。
葵花有天立在浴室门口哭,只有这时候是个空档。
“他家里人说要不是娶了个丫头,差事就是他的了。”她说。
“什么差事?”露说,“北洋政府没了。就算八爷帮他荐了事,现在也没了。”
“他们说的是将来。”
“谁还管什么将来。再说,一离了这个屋子,谁知道你的出身。”
“他们说他这辈子完了。”
“他们是谁?他父母么?”
葵花不作声。
“他们早该想到才对,当初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乐得讨个媳妇,一个钱也不出,现在倒又后悔了?”
“他们倒不是当着我的面说。”
“要是因为还没抱孙子,也不能怪你。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你们还年青,急什么?别理他们,志远不这么想就行了。”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你只是说气话。你怎么会不知道。”
葵花只是哭。
“也许是我做错了,让你嫁得太匆促。你也知道,我不敢留你一个人。你们两个都愿意,志远又是个好对象,能读能写,不会一辈子当佣人。还没发达就会瞧不起人,那我真是看错他了。”
“他倒没说过什么。”
“那你还哭个什么劲,傻丫头?”
“他希望能在南京找事。”
“南京现在要找事的人满城都是。”
“求小姐荐事。”
“现在是国民政府了,我们也不认识人了。”
“求小姐同珊瑚小姐说句话?”
“珊瑚小姐也不认识人了。时势变了。你不知道,志远应该知道。能帮得上忙我没有不尽力的,可是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找不到事,他倒想开爿小店。”
“外行人开店风险可不小。”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他有个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说小杂货铺蚀不了本。”
最后他们跟露和珊瑚借钱开了店,总会送礼来,极难看的热水瓶和走味的蜜饯。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去过店里一次,到上海城的另一头顺路经过。在店里吃茶吃蜜饯。老妈子们也掏腰包买了点东西,彼此多少牺牲一点。
志远夫妻来得少了。店里生意不好。终于关了店,回南京跟他父母同住。



十一

陵的生日琵琶送了他一幅画。画中他穿着珊瑚送的西装,花呢外套与短袴,拿着露送的空气枪,背景是一片油绿的树林。他应该会喜欢。画搁在桌上,他低着头看。她反正不相信他会说什么,一会才恍然,他没有地方放。
“要不要收进我的纸夹里?”
“好。”他欣然道。
她并没有补上“画还是你的”这句话,知道他并不当画像是他的东西。一天她忘了将一张画收进纸夹里,第二天到饭厅去找,她总在饭厅画画。画搁在餐具橱上,拿铅笔涂上了一道黑杠子,力透纸背,厚纸纸背都倒凸了出来。是陵,她心里想,惊惧于他的嫉恨。这次她也同陵一样不作声。
姑姑练钢琴,她总立在一旁。她要母亲姑姑知道她崇拜她们。她们也开始问:
“喜欢音乐还是绘画?”
她们总问这类的问题,就跟她父亲要她选金镑和银洋一样。选错了就嫌恶的走开。
“喜欢姑姑还是我?”露也这么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母亲吧。当然是她母亲。可是母亲姑姑是二位一体,总是两人一块说,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如今她们又代表了在她眼前开展的光辉新世界。姑姑一向是母亲的影子。
“画姑姑的腿。”露说,“你姑姑的一双腿最好看。”
珊瑚双腿交叉。“只画腿,别画人。”
琵琶并不想画姑姑的胸部与略有点方的脸。除了画母亲之外,她只画九、十岁的孩子,与她同龄的。可是一张画只画腿并不容易。她卯足了劲,形状对了,修长,越往下越细,略有点弧曲,柔若无骨,没有膝盖。
最后的成品拿给珊瑚看,她漫不经心的咕噜:“这是我么?”并不特为敷衍琵琶,琵琶还是喜欢她。她当然知道她与母亲有点特殊关系。说不定说喜欢姑姑她母亲不会不高兴。她母亲长得又美,人人喜欢,琵琶是不是最喜欢她应该不要紧。
“我喜欢姑姑。”她终于说了。
珊瑚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什么。露似乎也没有不高兴。
又得选音乐与绘画了。“不想做音乐家不犯着学钢琴。”露说。琵琶三心二意的。一天珊瑚放了张古典乐唱片,又放了张爵士乐。
“喜欢哪一个?”
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比较,小提琴像哭泣,幽幽的,闪着泪光,钢琴叮叮咚咚的像轻巧的跳跃。她母亲总是伤青春之易逝,悲大限之速至,所以哀伤的好。
“喜欢第一个?”
她们都没言语。琵琶知道这一次猜对了。
她们带她去音乐会。
“好贵,不为了你对音乐有兴趣,我也不肯带你去。”露说,“可是你得乖乖的,绝对不可以出声说话。去的人多半是外国人,别让人家骂中国人不守秩序。”
琵琶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三个钟头。中场休息时间也不作声,顶佩服自己的能耐。却听见露和珊瑚咬耳朵:“看那个红头发。”琵琶问,“哪一个?”
“前排那一个。”
她在灯光黄暗的广厅里极目寻找,大红的头颅应该不难找。
“哪里?哪一边?”
“别指。”
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没能在人群中找到红头发的人。忍受了三个钟头格律的成份过多的声响,像一支机械化部队制伏全场听众,有洋台、柱子、涡卷装饰、灯光昏黄的广厅像老了几百岁。
坐进汽车里,琵琶问道:
“那个女人的头发真是红的?”
“真的。”
“跟红毛线一样红?”
“嗳,很红很红。”
她想像不出,也知道颜色方面连母亲也不能轻信。
“想做画家还是音乐家?”
她一直到看了一部电影才决定了。电影说的是一个贫困的画家,住在亭子间,竖起大衣领子御寒,炉子里没有煤,女朋友也弃他而去。她哭了,往后好两天还是一提到就掉泪。
“做画家就得冒着穷愁潦倒的风险。”露说。
“我要做音乐家。”她终于说。
“音乐家倒不会受冻,都在有热气的大堂里表演。”露说。
“音乐家有钱。”珊瑚说,“没有钱根本不可能成音乐家。”
她们送她去上钢琴课。
“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琴。”露说,“自己擦灰尘,小心别刮坏了。爱惜你的琴,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我要你早早决定,才能及早开始。像我们,起步得迟了,没有前途了。我结了婚才学英文,就连中文吧,我喜欢读书,可是十四岁了连学堂也嫌老不收。”
“我也是。十四岁,正是有兴趣的年纪。”珊瑚说。
“想不想上学?”露问琵琶。
“不知道。”她极力想像出学校的样子:三层楼的房子的横切面,每层楼都有一个小女孩在摇头晃脑的背书。
“你想想,跟许多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块多好。我以前好羡慕别的女孩子上学,可是不敢说什么。你外婆不用骂,只说一句,我的脸就红破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琵琶只觉得微微的反感,也不知什么原故。不能想像她母亲那样子。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太丢脸了,尤其还是个你爱的人,更加的丢脸。她母亲出洋去,人人都是极神秘的神气,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也不在乎。她弟弟也一样。像野蛮人,他们天生就有自尊。
“嗳呀,我们小时候过的那个日子!不像现在的这一代。我就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尤其是你外婆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却把我当自己的孩子。我要给她争气。”
“你亲生母亲是二姨奶奶还是三姨奶奶?”珊瑚笑着低语,仿佛说了什么略嫌秽亵的话。
“二姨奶奶。”
“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爹过世后不久就去了。”
“那年纪可不大。”
“死的时候才二十二。”
“我们都快三十了,想想也真恐怖。”珊瑚笑道。
“他到云南上任,因为瘴气死在任上。报信报到家里,我母亲和二姨奶奶正坐在高椅子上绣花闲讲,两个人都连椅子栽倒,昏了过去。”
“他有几个姨太太?”
“正要讨第十二个,一省一个。”
“一打了。外国人都是这么算的。”
“有句俗话叫‘十二金钗’,说的就是后宫佳丽。又恰巧中国有十二个省分。”
“亏得还没分成二十二省。”
“现在是二十二省了么?”
“他究竟娶了多少个?”
“只有四个。云南有个女人,给钱打发了。”
“你像你父亲。你们湖南人真是罗曼谛克。”珊瑚窘笑道。
“我老觉得是个男人就好了。”
“‘湘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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