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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义思想,实际上是十九世纪的继续。不过社会主义的人性论、人道主义却更为壮大,影响
也更广。这也是发展的必然趋势。苏联的斯大林,提倡集体主义,后来他的对手便以人道主
义来补其缺点。至于西欧的社会主义,几乎全部大讲特讲人道主义,这也可算是时代的特
点”。对我党所擅长的意识形态批判稍有记忆的人都应该知道,文革前夕,在阶级斗争的震
天杀声中,先生敢讲人道主义是“发展的必然趋势”,是“时代的特点”,敢直指斯大林的
名字,提出“社会主义的人性论,人道主义”,该是何等的胆识。
七六年七月,京、津、唐一带天摇地动。许是十载文革戾气上动天庭?许是国朝夺鼎后
千百万屈死的冤魂大放悲声?毕竟天地一怒无人能阻。只恨苍天不恤孤贫,又夺我中华无辜
百姓几十万性命。那一段,社会似乎停摆,学校也停了课。我整天东游西逛,身上的书包中
总装着先生赠我的书。先生授书给我时曾告我,皮科《论人的尊严》是文艺复兴初扬时的重
要文献,是人道反抗神道的宣言。先生还说,爱拉斯莫的思想在人文主义兴起中意义非凡。
《愚人颂》是一部需要反复读的书。他借愚妇之口对社会的讽刺批判拿到现在来看都不过
时。先生在书中收《愚人颂》二万余言,看得出先生对此书的重视。
八月初,京城到处都在建地震棚。学校工厂内存有角钢、木方等材料,机械班的老齐、
老穆几个哥们儿就拿来又锯又焊,盖起了号称“抗十级地震”的棚子。其实学校早就没人
了,盖好也少有人住。那天我和祖卫去看老齐盖的棚子,随后就溜进了教学楼。地震之后,
近十天没进过楼。站在教室里,见景物依旧,只是人去楼空。课桌讲坛上积满了灰尘,没有
了往日的笑语欢声,没有了先生讲课的川音。我默默看着,有点伤感。祖卫突然唱起歌
来:“在那金色的沙滩上,洒满银色月光。寻找往日踪影,往日踪影已迷茫”。歌声优美悲
伤,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突然,我极想去看看先生,不知他的地震棚盖得如何。说走就
走,从清河直奔成府。
先生的地震棚盖在离朗润园不远的一片空场上。那几日传说还有大余震,所以不让在楼
里呆。人们只好栖居在地震棚里。我顺着各式各样的地震棚找过去,见先生坐在一把折叠椅
上,一手拿着扇子不停地扇,一手拿着本外文书在看。见我来了,先生极高兴,起身说出去
走走。一边抱怨地震棚里根本睡不好觉,说他夜里会溜回家睡,否则震不死也得累死,索性
由它去吧,极达观潇洒的样子。沿未名湖向朗润园走,见十公寓楼旁的东墙上有一个大豁
口,好像是地震后墙壁毁损留下的洞。先生说可以从这个豁口直接走到校外,便领我踩着乱
石钻出豁口。谁知墙外有道小沟,不深,但有近一米宽。我正想下到沟里扶先生过去,未及
回头,先生竟一纵身跃了过去,身手颇矫健。可着实吓了我一跳。毕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
哪儿经得起这般躲闪腾挪。先生却全不理会,落定就向前面的田野走去。
我们一直向北,过一条小马路就进了圆明园。那时,圆明园不大有人去。福海是一片荒
芜的芦苇荡,湖边阡陌交纵,杂树乱生,园内鸟啾蝉鸣,风清野静。可能在地震棚里憋屈久
了,出外走动,先生兴致极高。我们信步漫走,我恭听先生随意讲评。过大水法残迹,先生
指着倒在地上的拱形门楣说,烧园后很久,这东西还立着,后来是咱们自己人给拆了。先生
又讲起火烧圆明园的经过,当年英法联军点火前在城内发告示,说为英法使团中被清廷虐待
死的官员报仇。告示一发,就有刁民与太监勾结。英法联军捡了几处点火,火一点起,内奸
们就入园大掠。为掩盖痕迹,掠一处,点一处火,致使大火蔓延不可收拾。这园子是外寇烧
一半,内奸烧一半。先生讲起项羽烧阿房宫。照《阿房宫赋》所讲,阿房宫要胜过圆明园,
但照样“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先生说,阿房宫这把火实际上是秦始皇焚书埋下的火种。
秦始皇焚书坑儒,读书人便离心离德,认秦为“暴秦”。秦二世时,赵高指鹿为马,就是逼
读书人昧良心说假话。章碣诗说:“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可是刘项手下读
书人很多。所以,又有袁宏道说:“枉把六经底火灰,桥边犹有未烧书”。有未烧的书,就
有读书思考的人。先生又说,其实这把火一点就是两千年。英法联军能欺中国之弱,秦始皇
焚书坑儒是立了功的。
地震前,我曾把我们哲学班写的中国哲学史讲义呈先生过目,先生始终未置一词。现在
回想,这部讲义跟着儒法两条路线斗争的思路走,其粗陋、荒疏想想都吓人,先生实在无法
评点。此时先生倒略谈了一点对中国传统思想的看法。先生说,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儒、
墨、法、兵,各逞其能,是我们最有创造力的一段。而后,秦焚书,汉定一尊,中国思想兴
衰就随当权者意志,独立思想很少见了。先生感叹,“礼失求诸野”都难。就算林下泉间有
遗贤,要么默默终老,要么抓去杀头。先生问我是否读过稽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我说这
些名篇曾背过一些。先生说稽康“七不堪”、“二不可”,推脱的够干净了。最后司马王朝
不容他,不管你隐还是不隐,一样杀头。有思想的头脑都砍了,民族还能有什么创造
力。“礼失求诸野”?恐怕朝野都一样,只剩乡愿腐儒而已。没听先生这么悲观地谈论中国
思想,一时答不上话。后来读先生论中国思想的著述,发现先生原本是相信“儒分朝
野”的。或许文化革命大扫荡,把先生最后一点寄托也吞没了。没想到先生竟说,他们那一
代思想保守,经过太多运动,都成惊弓之鸟了。中年一代是搞运动出身,读书时间不多。倒
是你们这些文革中长起来的年轻人倒可能做点事情,思想上没框框,敢想敢说。先生的希望
让我惭愧,心想自己倒是敢说,但大半是胡说,倒是没框框,可也没规矩。跟先生说了,先
生说书读到了就不是胡说了。
说到读书,我就请教先生,爱拉斯莫的《愚人颂》指东说西,扑朔迷离,不好抓住重
点。先生说,愚妇的话有时需要从反面理解,她是正话反说。先生又点拨道,《愚人颂》三
大主旨:立身人道、宣扬宽容、批判专制。立身人道就是相信人性都是共同的,在共同人性
之下,冲突都可以通过对话、妥协来解决,不像路德那种宗教极端分子,凡事非拚个死活。
这就必须学会宽容。要争取宽容的环境,就非反抗专制暴政不可,因为专制暴政是人性和宽
容的死敌。爱拉斯莫借愚妇之口说,那些道貌岸然,反对别人感官享乐的人,只是为了自
己“独占快乐”,又痛斥那些不贤明的王者是“可怕的扫帚星”。还借愚妇之口大赞“无
知”,说那些自以为是的极端分子,“本来自己是头驴,却以为自己是雄狮”。先生说文艺
复兴时代诸贤人中,爱拉斯莫最近苏格拉底。后来读爱拉斯莫的传记,发现他果然崇拜苏格
拉底,称之为“神圣的苏格拉底”。
地震后有十几天,京城不见太阳,终日灰蒙蒙,闷热蒸人。但那天与先生在圆明园散
步,却倍感清凉。不是天气变化了,而是听先生谈古论今,心里觉得畅适。先生还教我,读
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东西,不能忽视那一时期的艺术。说丹纳的《艺术哲学》可以一读,那
里资料不少,傅雷译笔也佳。可惜他文革一起就自杀了。先生说他有朋友和傅雷很熟,知道
他的死是让人逼的,而逼他的人现今正坐着高位。说罢黯然。
圆明园走走、说说、坐坐,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先生又说找个地方吃饭吧,反正家里也
开不了火。我坚持要走,不打搅先生,先生却执意不放,说吃好饭上楼把丹纳的书找给我。
于是随先生沿北大校园外墙走了一会儿,到了南门外的一个饭馆,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送先生
回家。进了家门,天尚未黑,先生很快找到了丹纳的《艺术哲学》。我随手一翻,见书里天
头地脚又有许多先生的批注。读先生用过的书,顺便读先生的批注,仿佛听先生讲课。先生
又走回书桌,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说这篇东西你可以读读。请人译了,但没有收入资料
集。我接过手,见是手稿,极工整地誊写在方格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