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了。
又到先生来上课的时间了。现在每周就盼着听先生的课。先生很快将希腊哲学梳理了一
遍,跟着开始讲授罗马哲学,卢克莱修、琉善一路道来,让我如沐春风。那天课间休息,先
生在门口朝我招手,我急忙走过去,见先生从他那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一本书,说康德
的著作不好读,蓝先生的译文也不好懂。大约是前次他问起我读了康德的哪些书,用的谁的
译本,我便如实讲了。先生轻拍手里拿着的那本书,说这本书讲得清楚,译文也顺畅些,你
可以读一读,有问题再讨论。我接过书,厚厚的一册,书页有点黄,是斯密的《康德〈纯粹
理性批判〉解义》,倬然译,商务印书馆出的。我谢过先生,回到座位上翻看,突见书中夹
着一张纸条“供工人师傅批判参考”,心头一紧,才意识到先生授我此册是冒着风险的。
七五年,文革已经气息奄奄,但正因其将死而愈见凶险。先生这一代人被毛肆意凌辱二
十余年,校园中也多见弟子反噬恩师的孽行。我与先生仅几面之缘,片刻交谈,先生便将这
属于“封、资、修”的书籍授我。这绝非先生对我这个毛头小子青眼有加,而是我提的问题
引先生“技痒”,那是久违了的“思想的快乐”。先生夹个纸条来遮人耳目,却掩不住几十
年矻矻求真的一瓣心香。后来年岁渐长,阅历略丰,才明白那些真正投身思想事业的人,大
半有犯难而上的勇气,正如苏格拉底宁死也要对弟子讲完最后的思考。当海德格尔深悟
到“思想之业是危险的”时候,他绝想不到中国的运思者面临的是双重的危险:理念与人
身。
自当局四九得鹿,紧追苏联,院系调整,改造大学,又以洗脑为万事之先,以致大雅无
作,正声微茫,詈词横行,邪说盈庭。及至文革,校园皆成战场,师生半为寇仇,荼毒心
灵,夺人性命,一至斯文涂炭,为华夏千年所罕见。在此暴虐之邦,先生心中寂寞啊。碰到
能谈及学理的机会,先生便不愿放弃。后来读到先生写于一九三八年外敌入侵时的文章《中
国文化对目前国难之适应》,更明白先生的举动是他毕生信念的反映。先生说:“古代希腊
人虽然一个也没有了,但只要人类还存在着,他们那些寄托其理想的活动力之文物,流传下
来,就会给我们后人以莫大的启示、鼓舞和慰籍。我们很可感觉到几千年前的人类精神文
化,那些天才的灵魂与人格,与我们息息相关,并对我们殷切关照。”
我把先生授我的书认真读了,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理数有了粗浅的了解,但对先验
辩证论一节总觉模糊,以为康德论述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总有捍格不入的地方。越读书问题
越多,课下我向先生表露了这个意思。一次课后送先生下楼,先生突然说,你有时间可以到
我家里来,这样可以多些时间谈谈。说完递给我一个旧信封,是别人寄给他的信,上面有地
址:“北京大学朗润园十公寓204”。先生说你可以在周末不上课时来,我总是在家的。我
极喜能有机会再聆教诲,便把这个旧信封仔细收好,心里盘算着哪天去叨扰先生。
三
七五年严冬,临近年关的一个晴朗寒冷的周日下午,我敲开了朗润园十公寓204的门。
朗润园在北大东北角。进北大东门,沿未名湖东侧北行,过小石桥行百余米,便有一组
楼群兀立。楼不甚高,红砖砌就。严冬时节,楼之间衰草枯杨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进楼门,
玄关处较常见的苏式建筑进深略宽,暗暗的。楼梯拐角处,堆放着一方大白菜,靠墙有几辆
破旧的自行车。204号是二楼左手的单元,暗褐色的门上有几处破损的痕迹。敲门片刻,门
轻轻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当门而立,体态停匀,头发梳得净爽,一付南方妇女精明强干的样
子。她就是先生的夫人,我后来一直称师娘的。师娘说话声音极轻,说“周先生在等你”。
师娘在我面前都是这样称呼先生的。我进门,扑面一股暖气,夹杂着饭菜香。门厅甚暗,未
及我眼睛适应光线,先生已从对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连声说欢迎欢迎,便引我进屋。这是
先生的客厅,但大约同时住人,两只简陋的沙发,上面套着白布罩子。靠墙有张大床。后来
才知道,文革起时,先生这套四居室的单元竟同时住过三家人。而我去时,仍有一户与先生
同住。住房条件够恶劣的。
我刚落座,先生就忙着倒水。茶几上的圆盘里放着一罐麦乳精,一瓶橘汁,是那种需要
倒在杯子里稀释了喝的。我想这是当时中国民间能见到的最高档的饮料了。后来知道先生爱
喝咖啡,但七五年很难找到咖啡,先生大约就用麦乳精中加入的那点可可来替代。我忙起
身,接过先生冲好的那杯热气腾腾的麦乳精,请先生坐下。心想就我这么个工厂里摸爬滚打
的糙人,居然要喝麦乳精,先生太客气了。先生随便问了几句家常,知我母亲原来也是清华
的学生,便说,那我们是校友,将来有机会去看看她。我忙说家母在清华拿读书当幌子,革
命为主,属于不务正业。先生笑了笑说,她那才是正业哩。话入正题,先生说,希腊罗马哲
学一个月四次课就完了。时间短,内容有限,你要有兴趣于哲学,怕还要多读一些,因为它
是基础。我可以告诉你要读哪些书,我这里还有几本参考书,你看了,有问题再谈。我便把
年内要来北大哲学系读书,没来成的事简述了一下,大约表示了有心向学的意思。先生注意
听了,便说,这不是坏事,真到北大哲学系里你就读不了书了。他们很忙,就是不忙读书。
倒是你现在这样好,时间集中,可以专心读书。先生说,要读希腊哲学,先要读希腊历史。
希罗多德的《历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是要紧的。我那时只在商务印书馆
出的《外国历史小丛书》中读过介绍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小册子。希罗多德的名字从未耳闻,
便问先生可有他的书。先生说有,过一会儿找给你。先生随即就讲起了希腊城邦的结构、社
会等级、公民与奴隶、雅典与斯巴达的特点。不用讲稿,娓娓道来,条分缕析,启我心智大
开。我拿出准备好的笔记本,仔细记下先生所述。先生说,这些都在书上,我给你提个头,
你倒是读书时要多记笔记。
先生又问我,可曾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懂先生何以从希腊一下子
跳到沙翁。便嗫嚅到,读过,但不多,只哈姆雷特、李尔王等几部。也巧,上初中时,班上
有一姚姓同学,住炒豆胡同安宁里,其父供职中央戏剧学院。他家中有《莎士比亚戏剧
集》,是朱生豪的译本,我曾借来胡乱读过一些。先生说,初中生,十三、四岁,读不懂
的。现在可以重读。我问先生莎士比亚和哲学有何关系,先生提高声音说,莎士比亚的戏全
谈人生哲学,比哲学家高明得多。先生又说,一等的天才搞文学,把哲学也讲透了,像莎士
比亚、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学,像康德、黑格尔,年轻时也作诗,做不成只得
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写小说了,像福楼拜。说罢大笑,又补充说,我这是谈天才。而
我们这些读书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那时先生讲的话我不全明白,只觉
得这里有些东西要好好想想。后来读了先生四三年的力作《莎士比亚的人格》,才明白先生
治学,是以真、善、美的统一为人生与思想的最高境界。先生以为莎士比亚“具有一种高越
的人格,他用他的人格,能感触到真的最深度。”
我对先生说莎士比亚的书不好找,又说到家里有一套“人人丛书”的英文版,是家
母“革命”之余学英语时用的。家母的同学刘正郯先生是英语权威,曾编《英语常用词辞
典》。他住在南锣鼓巷政法学院宿舍,时来家中走动,我曾听他用浑厚的男中音朗诵过这套
书中的《哈姆雷特》,据说他是“标准牛津音”。先生大喜,说那就直接学读英文原版。我
说我的英文程度太低,读不懂的。先生沉思片刻,坚定地说,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学英语。
不懂外文,学不深的。将来你要读的书大多是外文的。现在回想,不知先生为何认定我会去
念外国哲学。七五年,文革未完,我二十来岁一个小工人,英文大字不识一升,而先生似乎
先知先觉,已经看到国家要大变了。
谈了许久,不觉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