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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躺着。人极消瘦,暗黑色的脸,整个一广东农民。他在监狱里受尽折磨,身子搞垮了,偶
尔插话也是气微声低。王希哲是三人中唯一显得生气勃勃的人,不停地动,时而坐下,时而
站起,讲话中气充沛,慷慨激昂,挥手顿足。他脸上棱角分明,高鼻、阔嘴,秀眉丽眼,模
样相当俊秀,惟下颔尖削,透出几分尖刻与激烈,像托洛斯基。
我们谈了两个多小时,话题大得吓人,不离世界大势、中国前途、高层斗争。王希哲已
经开始思考批判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顺带着对毛的继续革命论大加鞭笞,思想极激烈。李正
天不大谈理论,只谈广东省委主要领导人对他们的关照。当时主持广东军政的是习仲勋。唐
克静坐一旁听李一哲们高论。等我们告辞离去,问他的观感,他似对三人评价不高。以后他
和李正天交往过一段,终因性格不合而分手。
第二天一早,唐克就来宾馆接我去白云山一游。天亦晴亦雨,白云山遍山滴翠,繁花满
地,异香扑鼻。我们沿山路缓行,身边白云氤氲,修竹新松,错落掩映,风起处隐隐有涛
声。过碧池,四围云杉笔立,池边雕栏玉砌,池中有金红色的鲤鱼数尾,游荡碧水中。唐克
兴高采烈,一面指点我观赏,一面提醒着北京现时的萧瑟,显示他决定南迁的正确。我无
语,见他得意,自是为他高兴。一路行来竟不遇人,惟唐克喧语回响空谷。
傍晚,唐克引我至阿棠家,阿棠是他新结识的琴友。瘦高个,文静腼腆,但一手吉他弹
得出神入化。唐克得意地说,他早晚带阿棠去北京,让北京玩琴的人见识见识。我们和阿棠
坐在窄小的天井中,听阿棠弹唱。所唱多用粤语,我如听天书,但曲调一路的缠绵悱恻。唐
克介绍说是邓丽君的歌。我笑唐克入乡随俗,从甲壳虫到邓丽君,照单全收。这是我第一次
知道世上有歌星如邓小姐。阿棠所唱歌中有一支给我印象颇深,问唐克,告是《月亮代表我
的心》。告别阿棠,上公交车返回白云宾馆,一阵急雨袭来。唐克说广州天气就如此,一日
数晴数雨。公交车上乘客寥寥。急雨扑打车窗,水雾迷蒙中见街灯明灭。唐克与我坐在车的
最后一排,他一时半刻竟已将《月亮代表我的心》连词带谱写在一张纸上,又哼唱几遍,将
歌片递给我,说明天唱几遍就会了,港台歌好学。难得我从北到南一千多公里,再受教于唐
克,学会一支新潮歌曲。
离穗前我执意要去看阿柳,结果仅在粉末冶金厂门口匆匆一见。她的开朗、大方、娴慧
的性格让我喜欢。她拿我当自家兄弟,说现在住处太局促,不好请我去,将来总有机会,接
我当贵客。我心存感念,只盼唐克收心,与阿柳花好月圆。与唐克握手道别,唐克信心满
满,说,一定会回北京,我们北京见。谁想到此一别竟二十五年,再见是在巴黎。
八
流寓海外多年,时常想起唐克。渐渐离大陆远了,对那边的事也多疏离,惟存一点对老
友的念想。后多方打听到他的电话,记在本子上却始终未和他联系。九七年新年,我试着拨
通了电话,居然是唐克接的。匆匆几句问候,给他留了我的地址。不久收到他的信,仍像以
往,厚厚一叠,内有他拍的照片。除了一帧为女儿唐棣所摄人物像以外,都是他拍的广告。
一个盘子,几只苹果,摆成塞尚静物画的样子。这些广告照,我估计卖不出去。他的信仍然
写得有趣,信中说他这么多年唯一不变的是对艺术的热爱。我有点感动。看看他拍的那些并
不成功的广告,再想想三十多年前他钻在自己的小暗室里精心冲洗的风景照。在摄影技术
上,没显出多少进步,在艺术表现力上,也无法比。
我给他回了信,信中难免有点怀旧的感伤,大约提起他当年远游,一路给我写信的事,
也提到了大观楼天下第一长联。再接他的回信,里面又有他的手迹,重抄大观楼长联。字仍
那样漂亮,但笔锋中已有岁月的苍凉。
零二年,突接唐克的信,说阿柳和唐棣参加了欧洲旅游团,路过巴黎,不日即到。我和
雪问清了到巴黎的日期和住处,便去酒店等她们。在酒店大厅里坐了很久,终于见到母女
俩。从阿柳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似乎七八年在广州分手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仍然瘦
小、安静,只是眉宇间多了成熟和自信。唐棣则是个小美人,穿着入时,举手投足间透出妩
媚。坐在酒店的酒吧里闲聊,说起唐克,小唐棣颇对老爸不以为然,小有抱怨。我说她老爸
是我的启蒙者,对我一生有重大影响。她几乎不相信,瞪大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撇撇嘴
说:“我老爸什么也不会,对家里也不负责”。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有些不安,真想告诉
她:噢,孩子,别这样说你的老爸,其实他很“负责任”。他的责任是在冰封的雪原上用青
春燃起篝火,让那些想逃离心灵监狱的人能得些温暖。你无法想象你老爸所负的“责任”,
那是一种“自由的责任”。我得益于此,并心怀感激。你老爸确实“什么也不会”,那时
他只知一事,就是相信监狱之外有另一种生活,而这一事却造就了我们的整个世界。唐棣,
宽容地对待你的老爸吧,他或许不合你的要求,但他曾创造了自己“真实的生活”。好孩
子,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你们的时代刚刚开始。然何者为佳,只有神知道。
零三年,唐克要来巴黎了,来看看这座“宛如一朵灰色的玫瑰,在雨中盛开”的城市。
我和雪去酒店等他。见唐克从旅游大巴上下来。我们远远看他,正热热闹闹四面招呼着,想
必一路又俘获了那些大姐的心。我叫他,他回头看见我们,一脸的笑,眼睛都眯上了。晃着
身子走过来,还是老样子,只是肩上没有了那把老吉他,换了一架老相机,镜头后面的折箱
已磨出白痕。这种款式的相机,怕只能在巴士底狱广场周围那些卖古董相机的铺子里才能见
到。我随口问他哪里找来这么个古董,他立即给我讲了个故事。说这架相机是七六年天安门
事件时江青特批从德国进口的“蔡司”机,专为拍那些“暴徒”。一共进口了两台,都归公
安部专用。现在一架存档了,另一架就在他手上。目前他供职于“广州科学技术园区”,专
负责摄影,所以必须用这种“顶尖”的相机。我有点不相信这事,但他言之凿凿,而且报出
一大堆相机的数据,唬得我再不敢说话。他倒没完,抱怨萍萍的妹妹光光,说她就在慕尼
黑,却不帮他的忙。原来这架老“蔡司”丢了根快门线,而蔡司公司总部就在慕尼黑,光光
很容易就能找蔡司公司给他配上这根快门线。天啊,就算这是江青同志七六年在德国买的相
机,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还能配上原型号的快门线?有点天方夜谭。
放下相机这件事,我们把唐克接回了家。拉拉杂杂闲聊,主要听唐克讲他在摄影方面取
得的“成就”。他特意带来一张广州科技开发园区的全景照片,大约有两米长,照片上高楼
鳞次栉比,一派纽约式的景象。他说马上要去昆明国际花卉博览会拍照,并随手送我两个精
美的镜框,里面是蝴蝶标本。唐克说了半天,似乎就是告诉我,他已经“与时俱进”了。我
能感到他平日在国内受到的压力,似乎“盛世”激流冲得他有点站不稳了。我心痛他,忙把
话岔开。唉,老兄弟,我只想知道:在心里,你的日子过得可妥贴安稳?终于,我们谈起了
旧日时光,唐克的声音开始低沉,缓缓地变得从容。随后便向我要一把吉他。我却没有为他
准备。雪半开玩笑说,只有盈盈玩的一把儿童吉他,唐克却高兴地说“拿来试试”。这把儿
童吉他在他手上,像巨人手里的一片树叶,小到不成比例。但他仍努力要调出音来,挣扎了
一会,终归不能成调,便颓然放下,眼睛中流出失望。这真是我的不是,我们见面总要唱歌
的啊!
第二天晚上,我们接唐克去蒙马特。这是几十年前他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在这座小
山上,聚集着雷诺阿、梵高、毕加索、莫吉尔扬尼、M·雅各布……。二十世纪巴黎艺术家群
诞生在蒙马特,成长于蒙帕纳斯。“洗衣坊”故事就是唐克讲给我听的。我们沿着古老昏暗
的小街漫步,看山下巴黎万家灯火。想象着一扇古老的门后突然走出海关职员亨利·卢梭,
他笔下的潘神正吹着德彪西的《牧神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