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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不止于此,他不仅仅是满足, 更有一种期盼,一种向往,一种祈求,一种冲动,拿
自己的热血去浇灌初萌的嫩芽。我心悸动,宾雁啊,难道你忘记那架嗜血的机器仍踞伏在
旁?难道三十年的苦难竟没有在你心上留下丝毫阴影?难道冷漠易变又健忘的大众真会听懂
你的心声?难道上苍竟会眷顾这苦难的中华民族,用它的慈悲之手为歌吟者加上桂冠?望着
眼前这位身披晚霞,已不算年轻,却比孩童更纯真的人,我心生敬畏。
七八年在等待、期盼和思索中过去了。宾雁选编的《南斯拉夫哲学论文集》也大致完
成。七九年一月,他的右派问题解决之后,开始帮《中国青年报》做些事情,这是他准备重
归本行的前奏。七九年二月下旬,宾雁在所里找我,把我叫到《哲学译丛》编辑部办公室,
给我看他写的一份内参,事关一个叫曹天予的人。这份内参显然是宾雁动了感情写的,详细
讲述了曹天予遭受的种种苦难,强调了他的才华和取得的成就,最后呼吁青年报来关注这个
人的命运。我问这人是谁,他又给了我一份报纸,上面有个长篇报道,题目似乎叫《带着镣
铐攀登的人》,是写一个女青年克服种种困难,自学成才的事迹。主人公叫曹南薇。宾雁说
曹天予就是曹南薇的哥哥,妹妹的许多成就和这个哥哥是分不开的。那是个阴冷的日子,窗
外一片灰暗,宾雁一边语气激动地给我讲天予的事情,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似乎这个青
年若不是他的至亲,至少也和他有极深的关系。其实他们素不相识。我与宾雁有了这一年多
的交往,渐渐明白他这人是时刻准备着要把别人的痛苦扛在自己肩上。眼见别人有难,若不
能一援其手,他会寝食难安。天生斯人,福耶?祸耶? 话入正题,他问我有什么办法能帮
帮天予。那时天予还带着反动学生的帽子在上海街道受人监管,而他可能的出路是来北京考
研究生。但这条路上障碍重重,宾雁也束手无策。大概宾雁知道我有些社会关系可以一用。
我当时的女友在科学界很有些能说上话的熟人,宾雁认为她也是个愿意帮人的热心人,或许
能为天予想想办法。果然,宾雁的这些设想在改变天予命运的过程中都起了作用。但那是另
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七九年春,我准备报考现代西方哲学专业的研究生。宾雁也经常不在所里,他的记者老
本行开始召唤他。我们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时间不多了。研究生考试结束后,我回编辑部,看
到办公桌上放着一只牛皮纸袋,上面是宾雁的笔迹。打开是两本书,一本是淡蓝色封面的
《南斯拉夫哲学论文集》,凝聚了宾雁的理论思考。一本是《重放的鲜花》,收录了宾雁等
人为之获罪的几篇报告文学,书的封面上部是一片漆黑的底子,下部有一块留白。在这黑白
之间,一支殷红的玫瑰奋然出土,枝干扭曲,惨然地微笑着,又像一块血痕,记载着民族的
苦难与耻辱。宾雁在扉页上有长篇题赠,我只记得一句话:“越胜,送给你,让我们永远记
住那个黑暗的年代。”
二、再入炼狱
最勇敢者往往是最不幸者,
成仁比成功更值得羡慕。
—蒙田
七九年九月号《人民文学》刊登了宾雁的长篇报告文学《人妖之间》。这篇报导在中国
当代文学史、新闻史上的崇高地位早有定论。从此,宾雁再一次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重树汉语
言说地位的斗争。中共建党之后,造就了一种新的汉语使用方式,在中共意识形态框架内,
汉语已不是一种言说,而是一种暴力。它的攻击性不仅存在于外部的政治斗争,而且直指人
的内部世界,侵入人的心智、情感、灵魂。它象恶性繁殖的癌细胞,侵蚀着诗经、楚辞、先
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所奠定的汉语言说的传承。它利用“五四”以来新
文化运动的成果,建构出一套用于操纵、控制人的活动,麻痹、遮蔽人的心灵的语汇。随着
中共凭借语言暴力完成了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掌控,中华民族却因失语而无家可归。
怎样才能获得重新言说的权利?在宾雁看来就是让语言重新面对苦难,重新面对中国人
的真实生存。宾雁谈到他对天予的采访时说:“我重新获得政治权利后采访的第一个人竟是
这样一个受难比我更深更久的人,带有一点象征意义:今后我注定将是这一类人的代言
人。”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使命感。因为在语言暴力之下,作一个揭示苦难的言说者,意味
着将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七九年暑期后,我去社科院研究生院读书,宾雁开始奔波在
白山黑水之间。我在日记中曾记过这样一笔:“宾雁来电话,说明日赴沈阳,眼前似见他颠
沛于途,身后落叶缤纷。”这次通话,我们谈了很久。离开哲学所,他有些遗憾,反复说他
对理论问题很有兴趣,有许多问题想研究,还有那么多的书要读,叮嘱我要定期把《哲学动
态》寄给他,因为他想了解理论界的动态。最后互道珍重,我半开玩笑地说:别人当记者不
过是个职业,你当记者却要上刀山入火海。宾雁沉默片刻,说“我这是自找”。
八一年底,现代西方外国哲学学会在西安召开年会,我作为会务人员赴会。正是在这次
会议上,社科院哲学所和北大外哲所的两拨青年学人相逢了。苏国勋是高我一级的学长,我
叫他苏大哥。友渔是我同门师哥,做事象他的专业“分析哲学”,一板一眼。北凌是哲学所
科研处的领导,虽不是学问中人,但心性相投,也和我们混在一起。嘉映和正琳是北大外哲
所的人,两人风格迥异。嘉映的辩论风格是雌伏的,从厚厚的眼镜后面紧盯着你,突然发
问,穷追不舍;而正琳则是雄扬的,分析问题天马行空,角度独到,令人拍案。我是见才心
喜,更何况八十年代初,正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时代,碰到心灵相通,学养相俦的
友朋,真是喜不自禁。白天大会听我们上辈学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会后在宿舍里竟夜长
谈。文章砥砺,机锋相搏,思辩互见,妙语迭出,每有精思迸溅,恨不能呼人唤酒,浮一大
白。后来据嘉映回忆,和正琳两人十天睡觉时间总共不到二十小时。会议结束后,我们一同
乘车返回北京,又是一路的长谈。除了哲学之外,话题更广涉历史、文学、政治各个人文学
科。入夜,旅客们熟睡,唯有我们这个卧铺车厢中轻声细语不断。车厢外、旷野中孤灯摇
曳,昏暗的车厢内苏大哥、嘉映、正琳手中几点黄亮的烟头,那明暗极象荷兰画派常用的色
调,映在我心中,二十多年不褪。
分手后,接到嘉映的信,说这几个人不是轻易就有的,散了可惜,应当有个聚会的机
会。于是商定,每月初在嘉映的黑山沪住处开一次讨论会。选定主题,推人做中心发言,围
绕主题展开讨论。这就开始了持续几年的黑山沪聚会。最早,参加者有嘉映、嘉曜、正琳、
胡平、友渔,苏大哥和我,阿坚也常到会,后来甘阳、庆节、国平也来参加。由于每次讨论
的主题结合主讲者自己的研究专题,而且讨论相当深入,嘉映觉得这样说过就丢了太可惜,
我就提议每次主讲人都把主题发言整理成文,由我在《国内哲学动态》上发表。于是就有了
嘉映的论海德格尔,正琳的谈新黑格尔主义,友渔谈分析哲学,和我对马尔库塞的讨
论……。
宾雁是个爱朋友的人,也很愿意结交新人。在他繁忙的记者工作之余,偶有闲暇和
我“通个消息”,我自然满怀欢喜地向他介绍了新结识的朋友。宾雁很有兴趣地听我的介
绍,说什么时候能安排个时间大家见一见。但由于他超乎想象的忙,这一面要等到几年之后
了。我对他说没时间见面也没关系,在我寄给他的《国内哲学动态》上能看到我们讨论的成
果。当时我也不过是告诉宾雁这个信息,想他忙,和各地的贪官污吏正斗得紧,不会有时间
关注这些太抽象枯燥的东西。谁知,他竟打电话给我,说读了嘉映的谈海德格尔的文章,对
里面谈的内容挺有兴趣。电话中我们还对“此在”、“语言是存在的家”等等提法讨论了一
番。我说嘉映文章写得很精到,他说会再仔细看看。以他那时的工作节奏,真不知他哪儿来
的时间,关注这些抽象的问题。
更有意思的是,他不仅关注这些抽象的问题,还关心当年采访对象的具体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