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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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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条主义和政治制度》,《同马克思主义相对立的斯大林主义》,《反映与实践》。仔细
读这五篇文章,能感到宾雁呼之欲出的追求:渴望使马克思主义挣脱官方意识形态的枷锁,
重新回到它的人道主义源头;把马克思主义从共产党意识形态中剥离出来,让它回归人类精
神文化之流。 
宾雁当时约我译马尔科维奇的文章《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也属于这种努力。这篇文
章的主旨正是宾雁关心的问题“马克思理论的本质”。马尔科维奇认为,马克思的理论存在
的理由“首先是他的理论所想象的历史可能性仍然是有争议的,其次是在他批判的人本学所
假设的可能性中,人道主义的价值标准和实际选择最符合当代人类的要求。”宾雁同意马尔
科维奇的结论。宾雁几次对我说这篇文章很重要,一定要把它译出来。我怕自己译不好,辜
负了宾雁的信任,特意请了我的好朋友、英文修养极好的文冠中先生一起译。译稿交给宾
雁,他很满意。
宾雁自己译的文章都用哲学所的标准500字稿纸誊清。他给我看过他亲手誊清的稿子,
稿面干干净净,硬朗而不失秀丽的小字,铺展在绿格线内,几乎没有修改的痕迹。宾雁在这
本文集中用了两个笔名,一个是刘子安,这是他早年曾经用过的名字,另一个是金大白。一
次他颇有些得意地让我猜这个笔名的含义,还没容我猜,他就告诉我说这个名字的意思
是“今日真相大白”。我反问他今日何事真相大白?中共中央档案馆没开放,多少谎言藏在
那里?这些档案一日不公开,就没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宾雁争辩道:“终有一天会真相大
白”。我说那你应该改个笔名,叫“钟大白”。宾雁大笑。
现在回想起来,七八年真是个有意义的年头。黑夜似乎已到尽头,但仍然阴霾惨布,晨
曦已然微露,但拂晓依旧苦寒。宾雁一方面专注于捕捉各种解冻的蛛丝马迹,一方面又为前
途未卜而忧心忡忡。七八年初春的一天,我们约好在院里洗完澡一起回家,但那天浴室出了
故障,没有热水,我提议一起去街上澡堂泡澡。于是我们径直奔东四十条口上的松竹园浴
池。浴池中人很少,偌大的热水池只有两三个人。热雾弥漫中,人与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面
纱。人泡在热水中,全身松弛,像喝了酒,说话的欲望特强。我忍不住向宾雁透露,我当时
正为一位新相识的姑娘神魂颠倒。男人之间的这种私密性谈话难免返诸自身。聊到深处,宾
雁就动情地谈起了他和朱洪的恋爱史。他和朱洪相识相恋于俄罗斯,那时他是中国青年代表
团的俄文翻译,朱洪是《中国少年报》的筹办人。宾雁说一见到朱洪,就觉得她有屠格涅夫
笔下女性的那种气质,温柔中含着内在的坚韧。他动情地谈起朱洪和他在一起所遭受的种种
磨难。这种磨难常人难以想象,更不要说在这种磨难中坚持着的日常生活。接着他就向


我“坦白”了他的“软弱”。
文革开始后,他被隔离审查,每天都在中国少年报的红楼里打扫卫生。一天他在打扫四
楼的平台,那天天空蓝得神奇。几个月来每天的批判凌辱让他疲惫厌倦之极,他走到平台边
上,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冲动,心想只要跨前一步,就可以不再看周围群魔乱舞,不再听耳边
狂徒喧嚣,彻底解脱这无止无休的折磨。这种解脱因此格外诱人。从四楼平台向东望去是宾
雁的家,他站在平台上努力远眺,眼前似乎出现了朱洪的身影,她正在晒台上晾衣服,手中
拿着小雁的一件小花衣服。为了把衣服晾得平展,双臂正上下甩动,那姿态平静又优雅。这
个幻觉那样真切地出现,宾雁一下子泪水涌出,突然有了抗拒软弱和诱惑的力量,从此他再
未有过轻生的念头。宾雁给我讲述这一幕时,声音安详平静,但让人能感到平静之下的情感
巨涛。这是一种怎样的对比啊,一面如维米尔笔下的人物,在代尔夫安详平和的家园中栖
居,一面如多雷为《神曲》所绘的插图,众生在炼狱中煎熬。这两个画面叠加在现实中国的
土地上,惨烈而荒谬。我们中国人就在这惨烈与荒谬中生生死死。
七八年初秋,中共中央发了个有关五七年反右的文件。一天父亲下班回家,把我叫到他
的房间里,指着桌上的一份红头文件说:“这是和老刘有关的文件,你拿去给他看看”。父
亲对宾雁是十分敬重的。父亲说五七年反右他是不赞成的,他当时负责的部门一个右派都没
有打。在共产党内,父亲是罕见的能宽容异己的人。他自己有所谓党性约束的一面,但对我
的反叛思想、“异端邪说”却能持宽容的态度,允许我在他面前批判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允
许我抨击中共祸国殃民的种种作为。虽然和我激烈争论,但不压制,不禁止。父亲知道我和
宾雁的交往后, 嘱我找个时间请老刘到家里吃饭。宾雁来了,和父亲相谈甚洽。送他出门
时,宾雁说“共产党里有好人”。这其实是他始终不变的看法。
我拿起这份红头文件蹬车直奔宾雁家,想着能给他一个惊喜,因为文件里有对定错了的
右派给予甄别之类的内容。想到宾雁也许会因此脱离苦海,我心里有点激动。初秋时分,天
清气爽,出门正值华灯初上。我兴冲冲赶到三里屯,敲开宾雁家的门,说,我带来了有关右
派平反的文件。宾雁大喜,但读完却若有所失地说:“照这个文件,我是没希望的。”边说
边把文件递给朱洪,吩咐“把有意思的地方记下来”。朱洪拿文件进了另一间屋子,宾雁就
把他当年被打成右派的经过详详细细讲了一遍,说全国五六十万右派,只要剩下几个不平
反,他也会在其中。我忙安慰他,说事情不至于坏到如此,但也有些沮丧。告辞回家,来时
的兴致一扫而光。而后宾雁终获平反,这实在有赖“共产党里的好人”胡耀邦。知道宾雁平
反后,我去他家祝贺,朱洪一开门就告诉我,今天许多人祝贺,宾雁喝多了。见宾雁坐在扶
手椅上,看我来强撑着要站起来,神志还大致清醒,说今天高兴,你敬一杯,他敬一杯,喝
得有点多。我见他不胜酒力的样子,连忙告辞回家。骑车在路上,想着宾雁这个人受的半辈
子苦,而今天终有一乐,不知为何竟悲从中来,不由长叹一声。宾雁后来的遭际仿佛证明了
我那晚上心中的悲伤是一种出自本能的预感。右派平反在宾雁竟是新一轮苦难的开始。
临近七八年底,各种社会思潮涌动起来,西单民主墙渐成气候,宾雁对此极为关注。自
十一月中旬开始,隔三差五,宾雁一定拉我去民主墙看看。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手不停地


抄录,魁伟的身材在人群拥挤中格外显眼。见他那种全身心的投入,你不能不心生感动。宾
雁又“旧习不改”地乐观起来。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听到一个外国记者传
来消息,他见到了邓小平,邓说“民主墙好”。电话中就能觉出他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约我
第二天一起去民主墙,说很可能这两天就有重要消息。当时邓正在借社会上的民主力量对付
华国锋、汪东兴,而邓本人似乎成了民主转型的希望。宾雁对魏京生提出的第五个现代化评
价很高,但对魏直接针对邓的言论有些担心。第二天中午,我如约找到宾雁,一起去了民主
墙。那天有贵州来的诗人在朗诵诗歌,词句铿锵。民主墙前人头攒动,一霎眼的功夫宾雁就
不见了踪影。待我找到他,他已经在本上记了不少东西,问他找到些什么宝贝,说都是伸
冤、上访的材料。这就是宾雁的性格,不能看到别人的苦难却无动于衷。
我们离开民主墙时已近黄昏。入冬的北京,天黑得早,五点左右,已是夕阳西下。沿长
安街东行,骑到天安门广场时,宾雁突然兴奋地高声说:“越胜,我看这个民族是有希望
的。”我颇吃惊,因为宾雁难得有高声说话的时候,碰到再高兴的事,他也极少会提高声
调,永远是那种深厚的、带有胸腔共鸣的声音。而今天,他竟兴奋不能自已。夕阳下看他的
脸,染上一层红晕,愈发神采飞扬。天啊,中国竟有这等把民族的命运如此牵挂在心的人,
见到民族精神稍有苏醒,他便像个孩子得着了渴望已久的东西,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
不,远不止于此,他不仅仅是满足, 更有一种期盼,一种向往,一种祈求,一种冲动,拿
自己的热血去浇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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