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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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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所里资料室看资料,碰巧翻到几封有关《望乡》的群众来信,其中有些言辞激
烈,大骂影片“诲淫诲盗”、“腐蚀青年”,声称毛主席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会死不瞑目,等
等。用语极粗鄙、狂热、刻毒,能感觉文革阴影不消,余孽犹存。更可怕的是他们要求立刻
禁演此片,并组织专门机构重新审查各类文艺作品,判定香花毒草。当时严家其先生在资料


室,我把这些东西给他看,也谈了我的看法。严先生赞成我的观点,要我写篇文章来辩驳,
说他会送给光明日报,因为当时光明日报是思想解放的先锋。我连夜写完了文章,由于文章
涉及到道德问题,题目就定作《〈望乡〉的伦理学》。第二天交严先生看,他提了几点修改
意见,我便请他共同署名。我是新人,为尊重严先生,请他署名在先。严先生谦谦君子,说
文章是你写的,我只是提了点意见,你当然是第一作者,说着拿笔把稿子上他的署名改到了
后面,就拿着稿子走了。两天后文章就在光明日报上刊出了。几天后我收到了先生的信。
先生祝贺我发文于光明日报,说你这是第一次发文章于正式刊物,希望今后能多有议论
公之于众,同时鼓励了我的文章,说这是一个很要紧的论题。先生感叹几十年来道德学说荡
涤一空,人们只谈阶级而不谈伦理。虽说社会有阶级区分,但善恶标准却是不移的。善恶是
人内在品质的表现,并不依人的社会地位来评定,更无涉于个人所操何业。先生引《礼记》
中语“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先生说你谈《望乡》的伦理
学,实际上是谈妓女的道德。这看似悖论。妓女在世人心目中总和道德沦丧相联。妓女这个
名词似乎就是道德败坏的象征,但谁能说妓女就没有道德?先生说,谈妓女的道德人格,古
今中外并不罕见。古有唐人白行简的李娃,清人孔尚任的李香君,今有陈寅恪的柳如是。外
国有萨特的丽茜,《望乡》中的阿琦婆。她们都是心中有大义大爱的人。贫贱屈辱中不失善
良与自尊,倒是那些高居人上的帝王领袖常常是大恶之人。在中国古有桀纣,今有四人帮,
在外国古有尼禄、卡利古拉,今有希特勒、斯大林。先生说权力、地位并不带来善。权力只
在弘扬和实现善时,才是有道德的。可惜世人常以地位、权势、金钱来衡量价值,判断善
恶,结果把肆无忌惮的罪恶当作伟大来崇拜,实为大谬。那些大受崇拜之人正不知做了多少
大恶,人们却依旧闭着眼睛朝拜。这实在是扬恶抑善的人世大悲剧。先生援引《孟
子》:“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与先生几年交往,在言谈话语、往来书信中能感到先生心中的炽热。凡论及时政、品评
人物、阐发学理,总着眼于家国兴亡、善恶扬抑、大道存废,偶谈及文革中对读书人的摧残
羞辱,炽热便化为幽愤,指斥群邪若金刚怒目,大异日常的温文尔雅。此时真如子夏所言君
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国朝几十年的政治洗脑、思想管制、学术式微,
让先生心有隐痛。先生苦恼于讲坛之上难谈真学问,而奉承时尚、照本宣科又必致谬种流
传。这个矛盾常常撕扯着先生那样不肯全盘输诚的老一代读书人。陈寅恪先生哀叹“而今举
国皆沉醉,何处千秋翰墨林”,先生亦有同悲。在先生看来,文革不仅破坏了国家的经济建
设,同时也败坏了社会道德生活,而这是动摇了立国之本。先生长期致力于道德哲学,对此
乱象有较他人更刻骨的体认。先生以为拨乱反正主旨在于收拾人心,而我却以为要在制度的
脱胎换骨。与先生争辩,偶有言语过激,先生也不以为忤,总是静静地听我陈述,若觉我乖
谬过甚,先生的救治也是引经据典,或示我以必读之书。此次先生来信,指评我的文章,也
随带教我Ethics与 Moral在用法上的细致差别。我本对道德哲学所涉甚浅,却提笔妄谈伦理
学,先生抓住此点,让我一窥门径。
七八年初夏,有位同窗好友想报考北大哲学系,开始复习功课。我一直忙于调动工作,


未及准备,现在受他鼓舞,也想一试。七八年十月底,先生体检时发现尿蛋白偏高,怀疑肾
脏有问题,入住北大校医院检查。我去医院看先生,见他精神很好,似未把这病当回事。见
先生依旧谈兴十足,便和先生谈起我想报考的事。先生想了一下,口气肯定地说,我看你不
必报考大学本科了。先生说中国大学之前的教育是没有哲学一科的。哲学系本科生入校要从
头学起,都是上基础课。你已经有相当基础,再从头学起有些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报考研究
生。当时的政策允许有同等学力者直接报考研究生。先生的话让我兴奋,但因不知其中深浅
而有些犹豫。先生斩钉截铁地说:“你能行”。
先生说我行,自然就要一试,便问先生取何专业方向。当时从先生读哲学史较多,便问
先生是否报考西方哲学史专业。先生不赞同,说读思想史是为开拓新的研究领域打基础,专
做某一哲学史流派的题目容易限制自己的眼界,成为“专家的专家”。先生说研究题目还是
在现代西方哲学中找吧。至于报考何处的研究生,先生的意见是不必报考北大,因为现代西
方哲学的研究都是起步不久,哲学所的条件可能更好些。前不久我浏览国外现代哲学时曾对
阿多诺的《音乐哲学》有兴趣,后又被马尔库塞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批判后现代社会
所吸引,听先生讲要在二十世纪西方哲学中找题目,心中便定下了法兰克福学派为研究题
目。七九年初便报考了哲学所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杜任之先生的研究生。随后,几个月闭门
不出复习功课。待考取之后,因杜先生年事已高,身体不适,便转在徐崇温先生名下读法兰
克福学派,同时继续随辅成先生读西方古典。虽不在他门下,但先生仍视我如弟子,开始新
一段收获甚丰的读书岁月。



入读研究生院之后,我只去了趟哲学系所在的十一学校,便不再露面。那时社科院研究
生院没有自己的校园,上课要借用北京师范大学的校舍。像我这样家在北京的同学除了看着
课程表去师大之外,真是自由自在。当时除了专业课,我选了英语提高班和宗教系的课,曾
去听赵复三先生讲基督教。念研究生三年,基本上是泡图书馆。除了所里图书馆就是北京图
书馆。当时的北图在文津街,紧贴北海西岸,是明玉熙宫旧址,屋宇恢宏肃穆。进大门,穿
过条石漫地的庭院,沿汉白玉砌就的台阶拾级而上,跨过厚重的古铜色门槛入厅,一股馥郁
的书香扑面。高大空旷的阅览室内,一排排笃实古朴的长桌,一把把宽大舒适的圈椅,一盏
盏黄铜绿罩、柔光泛泛的台灯;黄昏时分,夕晖透过高高的花棱窗泼洒到光洁的水磨灰地砖
上,绘出规则的花纹,宁静、温馨,坐久了便有微醺。
先生有个习惯,每个月初都要到北图来查阅新书目,借阅一些北大图书馆没有的资料。
自我开始读研究生,先生便提议每月选一天在北图见面。先生说我在读书学习中碰到问题可
以在北图查书解决。同时可以“见面谈一谈,然后找个地方吃饭”。这个约定持续了两年左
右。没有特殊情况,我与先生每月初都会碰头,直到我的学位论文答辩结束。许多要读的书
都是在北图借读的,例如杰伊?盖的《法兰克福学派史》,哲学所和北大图书馆都未入藏,


是先生用他的个人借书证从北图借出来给我读的。那时办理北图的个人借书证需要一定的级
别。记得当时哲学所有一张北图的集体借书证,需要借阅北图馆藏时得请所里图书馆出面
借,很不方便。先生有一张北图的个人借书证,可能是教授的待遇。所以每次在北图见面,
我会请先生为我借我想读的书。一天先生听人说起,党的某级领导干部可以在北图办个人借
书证,而且因为首长忙,借书时不需本人出面,有联络人可以代办。先生说你可以当你父亲
的联络人。我大喜,原来只知有内部购书证,现在知道还有内部借书证,于是请父亲单位开
了介绍信,由我充当联络人,在北图顺利地办了一张个人借书证。当我把那个深绿色塑料皮
的借书证放进口袋时,山川日月一身藏了。
每月享受随先生出入北图的快乐。有时我到晚了,见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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