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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子,这样,何家坡就形成了村落……
何地站在打狗坟旁边,回想着这个趣味盎然的传说,禁不住朝那坟包笑了一下。他想,既然里面埋着何家坡人的祖先,为什么任坟头长满荒草,而且没人来这里敬香烧纸?据说,何华强掌事之前,每到年关时节,总有人来把坟打扫干净,献上鲊肉和白酒等贡品,何华强一掌事,并以其强硬的意志统治着何家坡之后,就没有人来做这些事了。这证明何华强根本不信。不仅何华强不信,何兴能看来也不信,否则,他生前曾数十次带着何地从古寨旁边路过,为什么都没向他提起过那个传说?他们不信,坡上人却大多相信,虽然不再来这里跪拜了,可心里是装着这座坟的;至于何华强与何兴能不信的道理何在,何兴能没来得及告诉何地就死了,何地不知道,也不愿深想。
他走了出来,本想直接从一根长满猪鼻孔草的田埂走上回家的路,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又站到开始站过的那块石头上,朝鞍子寺望去。
梁上的风很大,料峭的春风,刺灵灵的,吹在身上很凉,何地全没觉得,只是傻痴痴地望着那几十亩田。
他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死期临近了。
一条精瘦的黑狗,从油菜地里钻出,夹尾垂头地向梁上奔来。在离何地百米之外,有一口水塘,那只狗在水塘边不停地抽搐,继之狂吠。这异常的举动,也没有引起何地的留意,他还在笑那只狗疯了哩!狗蹿到何地身前几米,略略抬了抬眼皮,露出血红的眼珠,然后直棱棱往前冲。何地正要吆喝,腿上已被咬了一口。咬了何地,它继续前奔,垂着头,夹着尾巴。
直到这时,何地才惨叫一声,明白自己真正遭到了疯狗的袭击!
这瞬息之间的变故,使何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蹲下去,强迫自己冷静。伤处在小腿肚上,齿印并不深,可已经破皮,殷红的血,迟迟疑疑地渗出来,凝成一粒小珠子,并不下坠。何地往手掌里吐一泡口水,抹去那粒血珠子。可是,一粒新的血珠子又渗出来,混合着唾液。我被疯狗咬了,我被疯狗咬了……何地木讷讷地念着这句话。那是疯狗吗?不,何家坡和周子寺台从没出过疯狗,只不过听老人们谈起过,可老人们也是听说而已,没有人真正见过疯狗。然而,那只狗走起路来夹尾垂头,见到水就发出恐惧的吠声,而且抽搐不已,与老人们描述的疯狗多么相像啊!何地的心直往上提,鞍子寺几十亩流光溢彩的油菜花,在他眼里变成一片虚空。他又往伤处抹了几大把唾液,恨不得用唾液把浑身的血液清洗一遍。可是,每抹掉一粒血珠子,一粒新的血珠子又依依不舍地脱离它习惯了的轨道,满面含羞地冒出头来。
“妈卖×!”何地骂了一句粗话。斯文的何地很少骂粗话。
他不再管那血珠子了,站起来,放步朝古寨右侧跑去。那里生满了拇指粗的黑斑竹。老人们说,要打死疯狗,只能用黑斑竹。何地扳倒一根最粗的,捡起一块刀片样的石头奋力地砸。砸碎斑竹的头,何地又用石片剔去枝丫,使力挥动了两下。湿润的空气里发出呼呼的闷响。这时候,他禁不住又挽起裤腿察看伤处:一粒血珠子圆溜溜地停靠在他的腿上。他心里重重地一沉,放下裤腿,穿过窄窄的田埂,越走越快,竟跑了起来,朝疯狗消失的方向追去。
何地就像混迹江湖的侠客追杀他世代的仇人。从跟生母一起逃难,到养父母双双撒手归西,甚至结婚生子以后,何地都像一直没长大似的,除了要求上学念书,他从来没有为了某个目的而下强硬的决心,可这时候,他决心已定,就是要让那条精瘦的狗毙命!
追过几重油菜地,也没有狗的影子。不一会儿,何地到了自家屋后,阳光底下,清淡如丝的炊烟从屋脊上扯出,他听见何大从外面回来,脆生生地叫了声妈,许莲应了,问:“乖儿子,爸爸哪去了?”何大说不晓得。许莲说:“你到屋后大田埂上喊爸爸回来吃饭行么?”何大不愿意,说他饿得走不动了,许莲一边笑,一边嗔骂儿子:“你不是啃过一个苕么,未必成了饭桶?不孝顺的家伙。”
何地的泪水牵线子似的淌下来。
“我被疯狗咬了……”他出声地说。他是在怀疑,同时也是在肯定;是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在向妻子哀告。妻子听不见他的话,他也不想让妻子听见。
许莲又在对何大说话,许莲说:“你不去喊爸爸,来帮妈把头发上的柴灰吹掉行么?”何大大概是同意了,因为许莲发出了脆生生的笑声。
何地的心一硬,向后山上跑去。他相信那只狗跑到后山去了。爬了数十米高,没有看见疯狗的影儿,却把他自己累坏了。他不得不坐在铺满松针的湿地上歇息。刚坐下来,就听到许莲扯了嗓子的喊声。许莲是站在地坝边的碌碡上喊的。透过松针和青㭎叶,何地将视线从房顶抹过去,正好看见许莲挽成髻的头部。他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来。但他没有应声。他一定要击杀那只恶狗。要是那只狗咬了妻子和儿子……他不忍想下去。
许莲喊了十数声,头一隐不见了,几分钟后,到了屋后的大田埂上,又扬了声喊,每喊一声,就在何地的心尖上扎下一刀,但他照旧没有应。许莲喊了几十声才怏怏地回转。这时候,何地想看一看伤处,却不敢看,便摸出怀间用塑料纸包着的兔耳朵旱烟,拾一匹干过性的青㭎叶作了裹皮,机械地裹好,划洋火点上了。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扯出来。
刚吸两口,他就听到山下堰塘边发出惊惧的狗吠声。
何地把烟卷一扔,提起黑斑竹棒就向山下冲去。
果然是那条狗!它在堰塘旁边望着自己水里的倒影,恐惧得浑身哆嗦。
何地从后面操过去,飞起一脚,把狗踢进了水塘。狗发出惨烈绝望的哭嗥。它在水中刨动四蹄,游到了岸边,何地一竹棒打在它头上,可它似乎没有痛感,只是狂吠。眼见它的前爪已抓住岸上的干土,头拨浪鼓似的摇动,脏水四溅,何地又是一脚,踢在它的前肋上。
疯狗发出短促的惨叫,再次入水,之后全身麻木,直往下沉。
何地用竹棒一撩,使之到了岸边。他提住狗的后腿,像舞鞭子似的在干土上挞。
当他气喘如牛地停下来时,发现狗头已经破裂了。
旁边是一块旱地,一把锄头留在地里,何地就近挖了一个深坑,将狗埋了。
他坐在湿淋淋的堰塘边上,悲伤地想:我能不能够回家去呢?
他没有起身,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堰塘不像后来四面都有路可通,只有北面有条路通往鞍子寺,其余三面都被黄荆条和齐人高的茅草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何地躲在黄荆丛中,没有人会发现他……灰白的太阳在天上移动……许莲的喊声再一次响起……那喊声开始很切近,后来就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渺茫到极致,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幻影……
直到日含西山,何地才站起来,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去。跨上地坝坎,他看见坝子里围了许多人,人群的中央,站着许莲,许莲一手抱着何二,一手牵着何大,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老财主何亨坐在许莲面前的长凳上,双目微闭,左手轻轻运动五指,口中念念有词。何地知道许莲请了他来“掐食”。坡上有人家丢了人畜或其他物品,都请这老先生来“掐食”,占卜方向。何地径直挤入人群,拉起许莲就往屋里走。除了闭着眼睛不明就里的老先生,其余的人都惊诧莫名,哑然失声。进了屋,砰的一声,何地将门闭了。
外面的人缓过气来,对何地的冷漠极为不满,扬声对运动着五指的老先生说:“莫掐了,人都回来了!”之后纷纷散去。老先生睁开双目,见许莲果然不见,摇一摇头,长叹一声,也起身回家。
他刚转过一条猪圈巷子,就听到许莲撕心裂肺的哭声。老先生再次摇了摇头。他断定某个人的鬼魂,已附着到了何地的身上:何地不可能活多久了。
许莲哭,是因为对丈夫的怨恨。半天时间,她跑了多少趟子,转了多少地方,连人们最怕去的朱氏板,她也去找过了。“你到底去哪里了呢?”她质问丈夫。何地垂了头,轻声说:“我在堰塘边。”许莲更加来气,“既在堰塘边,我像昂男那么喊你,你为啥不应我?”“昂男”是何家坡对母牛发情时求偶的形象说法,是对女人最恶毒的咒骂。
何地把头垂在两胯间,一言不发。他不仅不说话,还坐到床上去,连饭也不吃。
晚上,当许莲把何大何二弄到铺上睡去之后,再次来到沉默如石的丈夫面前。从小到大,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