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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包好之后,从没有痛过,今晚为何突然痛了?何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敢睡去,生怕杨光达提着烟斗出来,在他左肩胛骨又打一个包。他不知道,他肩膀痛的时候,就是杨光达落气的时候。他的老婆苟氏,已经落气两个时辰了。第二天中午,何大见屋里没动静,深感奇怪,就斗胆去门口,从门缝里探了一下,发现两个老人硬挺挺的躺在伙房里,吓得大呼小叫。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杨光达夫妇果然已经死去,也才知道何大果然回来了。
没人去理会杨光达夫妇的尸体,数天之后,那一带臭不可闻,有人才将两个死人推进他自家的红苕坑里,盖上石板,并用稀泥敷得严严实实。
坡上人感兴趣的是何大回村。
何大似乎已经成了何家坡赶不走的阴魂。
何华强说:“打那龟儿子一顿,再把他撵了,让他永远不敢再来!”
他发了话,十多个听从他指令的人立即行动。
何大听说后,拔腿就朝后山跑去。他藏进了一个潮湿的山洞里,那个山洞洞口很小,外面长满青色的藤蔓,何大本以为是很安全的,哪知道没用一袋烟工夫,他就被水淋淋地提了出来。
头天下过雨,路还未干,何大的赤脚清晰地印在泥地上,直接把捉拿他的人引向了洞口。
他被押回到何华强的院坝里。何华强的打狗棒刚刚扬起来,何建祥出现了。
何建祥明确表态:“我要收留何大,让他做我家长工。”
何华强手里的打狗棒愣在半空,好一阵才垂下来,很不屑地抽了抽鼻子,劝何建祥不要多事,因为“荡妇生不出好货”,当年建祥家好心好意收留了何大,何大不是用辣尿灌牛欺骗他们么!而且,何大的爹妈死那么早,证明他的阳气也不足,把他留在坡上,对这里的风水不利。何华强跟人学过“地理”,相过人面,尽管不通,可每到一地,就东看西看,煞有介事地评说一番。建祥向来特立独行,不理会这一套,把何大从人丛中拉出,带走了。
许多年之后,何家坡的子孙已经没有人再相信打狗坟的传说了,只将其当成无所谓的谈资,但是对何大来说,它倒是实实在在地有一些象征意义的。这是一冢乞丐坟,何大的祖母李高氏、父亲何地曾经是乞丐,他也是乞丐,祖母通过打狗坟外面的茅草路找到了何家坡,父亲在打狗坟附近遭遇疯狗,而今,在他奄奄待毙的时候,又被扔在了打狗坟旁边。
他浮肿得越来越厉害,身体如吃饱的“黑寡妇”。我要死了,何大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群翘尾巴蚂蚁成两列纵队正朝一只绿壳昆虫靠近,那只昆虫看来是病了,分明知道危机临近,却没有逃跑,只是软弱无力地举了举触须。这当然无法吓退它的敌人,蚂蚁们在距它两拃远的地方,暂时停止了前进,身体伏得低低的,之后,仿佛听到号令,“呼啦”一声,两列纵队散开来,眨眼间就围成了一个圆圈,把昆虫铁桶似的困在中央。昆虫在原地打转,转了半个圆,就再也不动了。这时候,蚂蚁们全都高举触须,舞动一阵,又相互以触须相碰,仿佛人类击掌庆贺。庆贺了好一阵,蚂蚁才集体向前,终于把那只昆虫抬走了。
何大一直看着蚂蚁隐入草丛之中。在草丛的深处,有蚂蚁的巢穴,当那只昆虫被抬进巢穴,身体很快就会被分解,成为蚂蚁的腹中之物。何大同情那只昆虫。那只昆虫和他一样,都被病魔击倒了。
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何大就将重蹈那只昆虫的覆辙,蚂蚁抬不动他,但还有天上的老鹰、地上的毛狗和家犬。何大见过老鹰吃死人的情景,它们总是首先啄去死人的双目,钩子状的嘴漫不经心地点下去,整粒眼珠就被它们吸进了胃里;何大也见过野狗吃死人的情景,那被剥掉的头皮,残缺的耳朵,因为双唇被咬而暴露出的牙齿……“要不了多久,我也会成这样了。”想到这里,何大流下泪来。这泪水里几乎没掺杂一点恐惧,而是带着安静的、令人惆怅的悲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忍受饥饿和屈辱?难道他真的就是奴才命,吃了一点好东西就要遭到老天爷的惩罚?他想不明白。
但是他希望活下去。活下去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可他的确希望活下去。
那个曾救过他命的小媳妇早就死了,现在不会有人来搭救他了,他只能望到天上的云朵,听到林梢的风声和不知从哪一片绿荫中发出的鸟鸣。
他背靠打狗坟,闭上了眼睛,无奈地迎接死亡。
可是两天过去,何大并没死!身上的皮肤虽依然像吹亮的气球,使他无法站立,但他的肚子感觉到了饿。他顺手抓了几把鲜嫩的野草,放在嘴里咀嚼。
又是一天过去,何大从迷蒙的睡梦中醒来,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他再不是蜘蛛,而是一个人——他的病好了!
是野草救了他的命。那种草名叫景天草,是专治何大这种病的特效药。
何大站起来。仿佛不相信自己能够站起来,又蹲下去,并再次站起。
当他确信自己能够行走的时候,又蹦又跳,把救了他命的景天草踏得绿汁满溢。
他想回村去,但回村去已不可能有他的生路。于是,他从古寨边一条笔陡的小路下了山,再次沿清溪河向上游漂泊。他一路给人打短工,变得越来越勤快,活也做得越来越利索,但由于个矮,生一脸苦相,男主人不以为意,女主人却不喜欢,往往三五月之后,就将其辞退。被赶出家门,对何大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因此并不悲伤。他转过几匹山岭,到了厂溪镇。
厂溪镇与罗文镇紧邻,但罗文属万源管辖,厂溪却属永乐管辖。在这里,他遇到了杨光武第一任妻子的侄儿(那女人从杨家跑掉之后,也从没回过娘家),那人名叫李红元,年纪很轻,却成了一家之主。他收留了何大,让何大作了他家的长工。他给何大的报酬是每年一身衣裤,外搭一斗谷子。
何大在李红元家,一做就是几年。
几年之后的何大,再不是一贫如洗,而是有一些积蓄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过上了好生活,一心一意为主人效劳,没想到时局正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那时候,整个天地就像一枚怀孕的鸡蛋,蛋黄和蛋清已不分明,小鸡随时可能破壳而出。
这年七月,何大突然得到一个消息:他三老爷何兴孝的二儿子何民,几年前就死在了战场上:刘湘的部队开赴上海,与日军展开激战,日本人的一发炮弹,击中了何民师长的指挥部,何民被炸得血肉横飞,事后,连头也没能拼凑完整。
何民成了清溪河流域一个了不得的英雄,可这消息很久才传到了处在夹皮沟里的厂溪。
在何家坡,何大只见过何民一面,而且也早听说他是一个流氓无赖,但是,他毕竟是三老爷的儿子,何况他现在又成了英雄;在清溪河流域,抗日将士出过不少,但像何民这样以师长之尊死在抗日战场上的,唯此一人。
东家李红元仿佛知道何大的心思,很体己地说:“我听人讲,何师长的尸骨运回了何家坡。他家里没人,你是他堂弟,是不是回去看看?”
何大千恩万谢。
两天之后何大就出发了,临走时,李红元说:“你在我家里挣的谷子,我帮你存着,从何家坡回来,你继续留在我家也行,把谷子取走也行,全看你自己。”
何大应了,挎上一个褡裢出了脚。
出脚不久,他就听到人们报告着同一个消息:日本人的飞机又要来轰炸了。1940年盛夏,日本人的飞机曾轰炸过叙定府,把街道炸得火延三月不熄,据说这一次将更加猛烈。人们谈“日”色变,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何大跟着那些从叙定府来的逃难人流,走走停停,风餐露宿几天几夜,终于到了东巴场上。东巴守备对害怕日本人的逃难者很不耐烦,说那些戴瓜皮帽的鬼子兵已经被缅甸森林里的白蚁啃得只剩光骨头了,怕他个卵啊!大家见时局的确也是清风雅静,又纷纷返乡。这样,他们就等于把何大送到了东巴场上。何大去一个商贩手里买香蜡纸火,预备回何家坡给父亲烧,也给何民烧,搭话的时候,才知道这商贩是清溪场来的,何大说:“清溪场我熟。”那人问来由,何大没说自己讨口要饭的事,只说他三老爷的儿子何民在那里待过,他最近几年在厂溪做活,今天才回何家坡去给何民烧纸。说起何民,那人一脸的敬佩,但他告诉何大:何民牺牲过后,就安埋在上海,哪里运回了何家坡?消息传回后,叙定和永乐都没有表示,倒是万家赌场的老板为何民塑了一尊高达两米的石像,立在赌场门口。
既然何民的尸骨没运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