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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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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蹲在那里撒尿。
东巴和清溪相似的就是这点儿了,要说热闹,清溪远远超过东巴,虽同样没什么显示威严的城墙,但街道比东巴场多出好几条,东巴场的街道人们说是狗肠子,独独的一根,清溪场的街道分出了好几支,稍不熟悉的,就知头不知尾。东巴场的街面,全是土路,而清溪场的,则是清一色的石板街,石板厚重,光滑,本是从对河马伏山上开下的白石,年深日久,全都青幽幽放光,热天再多的人挤在街上,既无灰尘,又觉凉爽。这也难怪,东巴场只管东巴乡,只是偶有老君乡的人下来,清溪场却与三乡毗邻,人们自然就把这里当成了物资集散地。
商业活泛起来,当时清溪场一个老秀才在一篇文章里,借用战国时苏秦盛赞齐国富有的话夸张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这里的居民普遍比东巴场上的富有,王维舟故里王家坝和对河的侯家坝,也比东巴的黄、钟二坝丰茂润泽。
要说何大真正见了一点世景,也是在清溪场上。
清早,街道静得出奇,青石板街在熹微的天光底下,暗黑暗黑的,像一条大鱼的脊背。当它渐渐显出本色的时候,正街的中心便响起特有的叫卖声:“碗儿糕哟——碗儿糕哟——”叫卖的是一个老妇人,总是把“碗”吐得很重,很长,“儿糕”一滑而过,“哟”字被她吞掉,就像一声无奈的叹息。到中街与上街连接处的警署门口,必有一个瘦长身材的灰衣兵士,喝一声:“等倒!”老妇人便停止吆喝,站住不动,灰衣兵士端着长身窄面筲箕,走到老妇身边,认真挑拣五个碗儿糕,也不付钱,转身走了。这是他孝敬警备连长的。灰衣兵士进去之后,老妇人立即收回挂在脸上的笑,把几滴凄苦的清泪洒在无言的大街上,推着“鸡公车”,走上几步,才想起她的职责,“碗儿糕哟——碗儿糕哟——”地叫卖。如果是冷场,老妇人的叫卖声要响到中午时分,逢赶场天,上午十点左右,她的声音就会被嘈杂的嗡嗡声淹没。
整个白天,街上几乎都有吵架的。打架的却极少,如果你看着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证明这场架快吵完了。这里浩荡的水,培育了人们的水性。黄、钟二坝也被水包围,坝上人的性情,却暴桀粗粝,要不是远古祖先性格的遗传,真是没法解释的。
清溪场居民的水性,体现在男人疏阔流动的品格和不尚孔武的性情上(王维舟例外),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女人身上。这里的女人都漂亮,长眉秀目,腰段子又好。她们说话,总带着一种涩涩的嗲气,有事无事打着眼风,即使周围没一个人,也爱东瞧西望。在石拱桥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一到赶场天就打扮得妖妖娆娆,搭张竹凳坐在门边补衣服或打线袜,一坐就是一整天,好像饭也不吃一顿。数十年后,我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初中毕业,到清溪场参加中考,就在一家饭馆遇见了这妇人的孙女。那女子也是二十余岁年纪,是饭馆的主人。黑如点漆的眸子使她有清溪河一般的妩媚,浓浓的眉毛又使她显出少有的野性。她穿着暗花单衫,硕大而挺实的乳房在厨房和厅堂间颠来颠去,可她的腰身和步子却很慵懒,与生动活泼的乳房形成反差。事情一完,她就站到门边去,倚门而望,如她祖母一般打着眼风,稍见可笑之物,就禁不住花枝乱颤…… 

入夜,跟万家赌场同时开业的,就是妓馆。这里的妓馆有好几家,分别养着七八个十来个不等的妓女,供当地纨绔和个别船上水手享用。清溪河的妓女不重修饰,一律素面朝天,却也不失夸张的热情。妓女们的浪笑浪叫,混杂着赌场里的喝彩,使清幽的石板街带着股热辣辣的腥味儿。 

讨得几个铜钱之后,何大登上了一条货船。
表面看去,这是一条空空的货船,它上行到东巴场,拉回木材、牛羊皮、桦草皮等,在清溪或永乐出售,可事实上,船上一条布帘背后,装着一批特殊货物:女人。这些女人,觉得清溪场和永乐县城太拥挤,专意去相对冷清的东巴场做皮肉生意,价是贱一些,但能薄利多销。
何大在一座石桥边下了船。
石桥很短,很窄,搭在溪沟两岸。这条溪沟,就是从何家坡的大河沟流来的,水汹汹而下,在桥底缓冲十来丈远近,直灌清溪河。至河心处,山水彻底消失于河水之中。桥右被白岩坡那面山体遮住,桥左是座无名山,桥身便终日照不到阳光,因此,当地人给了它一个名字:凉桥。这段路,何大并没怎么走过,但他是熟悉的,从无名山上去,大约爬六七里,就可到何家坡。
那天下着霏霏细雨,何大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到了村口,经过父亲的坟边时,才沉静下来。但他还是很犹豫:是继续走向那隐藏着争斗和仇恨的院落深处,还是退回到清溪场,去过他的自由生活?
一时不能决断,他就呆立在那里。
“何大弟弟!”
背后突发的一声喊,差点让何大栽倒在堰塘里。
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魂当真被吓掉了。
喊他的是何坤章的女儿!
“菊花姐姐……”
“你啥时候回来的?”
“才……”
菊花递给何大一根白萝卜。
何大正饿得慌,拿起白萝卜就啃。
“菊花姐姐,那一次,我不小心把房子给你们烧了。”
“没得啥的弟弟,只烧了偏厦。”
“听说坤章爸……”
没等何大把话说完,菊花点了点头,眼圈一红。
这是一个身材矮胖脖子粗短的姑娘,心善,嘴巴很甜,没想几年后得一场病,成了哑巴……
站在一棵桐子树下,菊花告诉了何大许多事情,她说,她现在跟妈妈与李篾匠住在一起。这里的篾货不多,李篾匠改行学了石匠。开始,她母亲跟李篾匠好的时候,坡上人扬言要打李篾匠,李篾匠像狗一样,东家说情西家讨好,一到别人家门口就跪在门槛上。可他还是没免去一顿暴打。那天晚上,他们睡下了,几层院子也静悄悄的,没想到突然起了喧哗,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以何华强为首的十几个男人,拥进了他们家,把李篾匠和她母亲从床上拖出来,点着火把,绑到黄桷树上去毒打。她母亲和李篾匠都光着上身……把两人打得血湖血海的时候,他们就要剥去李篾匠的裤头,这时候,妇女们都离开了,她也离开了,他们怎样折磨李篾匠的,她不知道,只知道李篾匠被弄得昏死过去。是她母亲把李篾匠背回来的,养了一个月伤。母亲明白,坡上人之所以想把李篾匠赶走,不让他留在何家坡,都是何华强起的哄,因此没经过女儿和李篾匠的同意,母亲就把十几挑谷田送给何华强了。何华强不闹事,他们才安生下来。菊花说,李篾匠看上去那么软弱,其实心性很硬,要干一件事,就非干成不可,他知道是何华强出的烂点子,可他依然在何华强面前表现得异常谦卑,她母亲送了田给何华强,李篾匠虽然恼火,可从不在何华强面前表露。
菊花还说,何大的三老爷三奶子都死去了,何兴孝比严氏后死,他的结局有点惨,尸体臭了,才被人挖个坑埋了,一领草席也没享受到。去年,也就是在何兴孝死后差不多半年、严氏死后一年多之后,何民打回来一封信(何家坡人不说寄信而说打信,形象地表达出寄回一封信的艰难),没人收,何华强就拆了,他一家人都不识字,拿给建祥念,才知道何民已经去了成都,在四川最大的军阀刘湘手下当师长,风光得很。还寄回了一张照片,一身戎装,腰上别着手枪。看了何民的信后,何华强就去为何兴孝两口子的坟垒起了土包。
几年过去,何家坡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最让何大伤心的是,曾救过他命的小媳妇,已经惨死…… 

天快黑的时候,菊花让何大进院子去。何大心有余悸,不敢迈步,菊花就给他出了主意,让他从沟碥绕到杨光达那间空着的猪圈里躲起来,然后她便在坡上放出风声,说何大要回何家坡,如果没有人表示要整他,他就可以出来,十几岁的人,啥重活都可以干,说不定有人收留他。如果有人要整他,就通知他逃走。
何大依计而行。
就在那当晚,杨光达两口子奇迹般地双双死去。坡上人不知道杨光达夫妇的情况,只知道他们很久没出门,大概是病了,也有人说可能早已死了,因此都不敢从杨光达的家门口过。那天,何大在杨光达的猪圈里刚刚躺下,就觉得右肩胛处被杨光达打出的那个包痛得厉害。那个包好之后,从没有痛过,今晚为何突然痛了?何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敢睡去,生怕杨光达提着烟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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