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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讲到长征过草地,他饿得两只耳朵透明,薄如蜡纸,肚子却凸得像面鼓,一敲“嘭嘭嘭”时,下面学生们不安分了,动的,说话的,夸张了声势打哈欠的,终于迫使主持人上台制止老将军的谈兴去了。
“您的故事太精彩了,改天我们专门请您来讲!……
主持人的耳语从麦克风扩散出来:“今天太晚了,考虑到首长的健康……”
“我没事!……”
“这些学生活动了一天,也很疲劳了……”她抓过麦克风对台下:“让我们感谢程老精彩的讲演!”
这次掌声火爆之极,程将军只得离开讲台,步伐别别扭扭地走下来。他军衣兜被个重物坠着,霜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把自制口琴。因为这是个文艺晚会,他提前多天就将这把口琴翻出来,炮弹片制成的琴壳被他拭去锈,露出颇纯的铜色。这把口琴是他五十年前做的,音不准,吹奏者得把握气流。老将军为吹奏一支很短的红军歌练习了许多个早晨,却未得机会表演,甚至连展示它一番的机会也未捞着。
警卫员在搀扶他下台的时候朝霜降看一眼。原来他也懂得老将军此时多么沮丧和挫伤。
待他们离开会场准备启程回疗养院住处时,竟找不着司机了。司机跑去找演员和歌星们签名去了。怪不得学生们那样火急火燎,他们生怕老将军的演讲耽误掉最激动人心的这一刻。学生们尖叫撕打,人仰马翻地热闹。等找回司机,老将军已又累又火,揪住司机前衣襟就要打,被随行的一帮人拽开了。
天黑本茨被请求签名的学生堵了,开不出天会场的门。怎么鸣喇叭也无效。最后人闪出条道,刚要开出,一个中年男人拦住车,两手岔开大巴拿。
司机把窗玻璃摇下问他什么事。
那人说了自己名字,说自已是个历史教师,读了报上某作家写的关于程司令修建私人游泳池迫使幼儿园搬家的文章,他感到痛苦,既然今天有机会和程司令面对面,请首长回答:那文章是捏造还是事实?
程司令见老师后面跟了一大阵人,包括那些签名或求签名的人,他对司机吼:“死娘啦?还不快关上窗!
已有许多手扒到了窗子上,车难以移动。
“回答呀!回答呀!……我们要事实!”
就这样牵牵绊绊、吵吵嚷嚷,车开出了人群。
直到第二天,程司令才开口讲话。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红军烈士的血白流了!……收拾行李,回家!”
霜降看到一张伤心过度疼人的老人脸。她头一次被这张脸吓着。
而现在躺在一片洁白、充满阳光的病床上的老将军却那么平静温和,连脸上的皱纹也近乎平复。那从来不曾有的羞愧神色竟也时不时漾上来,使霜降几乎要宽怒他对她做过的一切。他对她所做的使她愈来愈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再可能做一个真正的好女孩子,那两只布着老年斑的手掐断了那可能性。
那两只衰老的、像已开始风化的手现在各被两根针管扎住,两种不同颜色的透明液体正通过它们输进他的体内。他这棵老树正依赖于所有粗细管子进行生命循环。它们是盘于他身外的一副血脉经络,那是没有了血色和血温的血。
是的,她没有可能去做一个大江希望的好女孩了。并不完全因为四星。
四星就那样孤身走了。为她最终的背叛,他背叛了一切—故园、故人、故事,走得那样杳然,像死。除却心深处那点“真”被搁得无着无落,她觉得四星这一走真走干净了,她可以回到她刚进城时的单纯和轻快中去了。
“嘿,好久没见你这么猴了!”大江也这么说。当大江这么说,她马上觉出种别扭。对于大江,她心里有多少永远的秘密、多少不该全归罪她的过错啊。
他们都不提四星的走,虽然他刚走才一个月。更不去提淮海的死和程司令的病以及孩儿妈进人第三期的癌。他约她出来走走就是想走出那灾祸气氛。他大声谈一切与程家人无关的事,声之大像夜路行人吆喝着给自己壮胆。他不再神气活现;他像有了阅历,晓得些利害,极懂事的男人了。他的模样也变许多,不那么少年气了,由于腿伤未愈,他腋下仍拄着木夹。他在笑时叹,也借叹来笑,他也复杂了。
“我不想等伤好了,我要回云南。这里要闷死人的。”
他们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余阳紫红,北海上没有一个溜冰的人。
“嗯。”霜降笑得很甜美。她已相信他在和她动真的了。
“我走了,你呢?”他问。
她说她好好读书呗。
“你等不等找?”
她拿眼问:什么意思?
“等我干出点样了,等人再不指着我脊梁嘀咕:那是谁谁的儿子,靠他老子飞黄腾达的,我会回来找个也不靠老子的女孩,不,女人,带她走。那祥的女人才会随我走到哪她跟到哪。什么高干,权贵,什么谁的爸爸是谁谁谁,我恶心了。那个时代也过去了。看看我们家的所有儿媳,你就明白草鞋贵族的日子到头了。那时她们一个个飞进程家,现在少奶奶瘾过足,又碰上出国瘟,看看,一个接一个都飞了出去,嫁老外了。她们比寒暑表还精确。
现在程家子弟都回来,死的逃的都算上,能聚两桌光棍麻将。”他笑了,也叹了。不叹,他会笑不出。
霜降看着他冻白的嘴唇,仍有一边翘得老高。心灰意冷中的大江仍有他的骄傲。
“草鞋权贵,就那么点气数,以后在军乐队前节拍都踩不准的老爷子们就都不见了,该看我的了!”他腮骨挫几挫,握霜降手的手也痉挛几下。
“我什么都和他们不一样,我偏要爱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孩!”他瞪着结冰的湖面说。
霜降轻叫哎哟我的手!
他不理,仰头说等着瞧吧。沉默一小会,他把她手往他怀里拉,问她手怎么会这么冷。她说脚才冷呢,都木了,不敢沾地。他笑道不敢沾地我背你吧!说了便硬叫霜降站到石凳上,他拄了拐躬身等着。她说不行,别拿你那伤腿闹。他就屈着不直身,催:快呀快呀!霜降倔不过他(她突然发现在程家男人面前她谁也倔不过,不管多不情愿末了都是她顺从,他们得逞。)试着往他背上伏,刚离石凳他便趔趄倒了。
霜降去拉他,他说我成心的。她知道他不是成心的,他太要面子。再笑,他便把她拉倒,开始吻她。开始吻一下便看看她,后来他把眼一闭,吻得死一样沉。
回到霜降宿舍楼下已是近十点。他约她下星期见,他看她时眼深得让她怕。
“唉,我告诉你了吗?”他好像冒出件不关紧的记忆。
霜降问:什么呀?
“我住在一个同学家。他一套两卧室的房不住,跟我们家子女一副德性,全挤在父母家。下次我们在那儿见,这是钥匙,这是地址。”一切似乎都不是未经准备。
霜降说,我送你去汽车站。
他说不用,我截辆出租汽车。
霜降又说那我就陪你一截。
他说:你怎么这么好?他情绪中全是满足。你别老想我啊。要好好读书。
我又不是小孩,你老这么说。
我最怕无知的女人。
她不吱声了,她又听出了不满足。
嗨,车!快点快点,霜降!说句暖和的,天冷啊!
她抬抬眼,马上又垂下眼,笑,肩稍一扭。下星期再说,她说。
车走了,他眼睛一直粘在车玻璃上。他最后几乎快活起来了,变回头次见面那样吵吵嚷嚷:下星期我死等你啦!
而下个星期她让他空等了。那一个星期发生了许多事;发现怀孕,找医院,找能伪造证件的人伪造她的一切身份证件,找个男人伪装她的丈夫在医院的紧急处理措施上签字,以防人工流产的不测风云。一个星期之后的她徒然离罪恶近了一大截,讲了一个星期的谎言,她在没有尊严的笑和媚颜中发觉了生活的轻便。也同时发觉那个与大江走到一块的可能性早被掐断了,大江离罪恶多么远!
她在大江“死等”她的那个下午走到最拥挤的街上,步子很衰弱。她知道她可以享受一回大江,但她不愿最后这点神圣也给弄混淆了,那才是彻底无救的混淆。
孩子很可能是四星的,是四星对她的背叛的惩罚。也有可能是那个楼霸的,因了他霜降才有张免费的铺位。她无心追究那个已去了的孩子——自己的过去就是那样混沌不清的一团热血。
她对所有人都不辞而别。也是在这一个星期,有人推荐她去一家服装店售衣,服装店开在大宾馆里,这对她来说颇新奇。这也比“好好读书”的好女孩省事多了。
然而她留给大江的却是个好女孩。一个好女孩的心灵。他若愿意,他可以带她走。我就那样跟你走,绝不碍事地占据那个最小的角落。于是她从痛苦中尝到一点儿甜。
她从程家院里的人嘴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