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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我才不来住院!”大江的手笑了,一颤一一颤。
“那你老了会来住院的。”
“为什么?”
“人老了,往医院跑得就勤了。”
“那你也老了。”
“嗯。”老了多好,老了那些梦想妄想痴想都死了。那时,大江,我或许会对你说,我爱过你。既然老得什么也来不及了,我会敢说的,我会说得心平气和的。我还会对你说:但愿人有来世。
“那你一定得用功学习,要做大医院的护理师啊。”他手那么一往情深。
“嗯。”她手迎合着。感到他的手的力远不止是手自身的。
“你那时一定是最好看的一个护士。”他手不可思议地烫起来,并满是湿漉漉的汗。
“穿上白袍子,大家都差不多。”
“你一定不一样,我肯定认得出你!”
“还有大口罩!”
“你不愿我认出你?”
霜降不语了。认出就意味着被遗忘过呀,大江。当然,遗忘掉一个曾使你动过心的女婢是顺理成章的事。遗忘很快就会发生了。遗忘是愉快的——等我一走,你会发现它多么愉快。首先让我们遗忘这手拉手,你从来没有命名过它。似乎他的手明白了她的心事,感到遗忘的逼近,便死扭住她的。
“这里好清静。”他说;“没人会到这里来。”为什么说这个?这样手拉手不必背人呀。
她突然明白了他手的激情〔明白的同时她的手也热起来。这是她的第一次,把自己全部地给予了。她感到满足后的无力。
她悄悄转脸去看大江。他的脸和全身在他的呼吸中起伏。你占有过我了。她眼睛一眨,落出两颗泪。
一个月后她再次来看大江时,他已经换到三人病房去了。她记着前次缓坡上的约定,这天傍晚,她来了。就在那丘缓坡上,大江说他正在做新的决定:是否和兆兆分。
她被一个暖昧的希望鼓舞着,穿了件白色风衣,里面是那件黑衬衫,她知道正是这件黑衬衫从一开始在大江眼里就把她和一般小保姆区分开来。
她越来越明白自己的美。站在镜子前,虽那个“就你吗?”的问句仍不断缠她,她还是没法否认她的完美。美或许真的能征服大江这样一个男性。
她不再是个小女佣。
她走过走廊时所有的男病员女护士都瞪着眼盯她。她问清了程大江的新病室,听自己的鞋跟在人造大理石上敲得雅致矜持,一路响到大江门口。
门虚掩,里面有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的背影。霜降止了步子,诊断时间是不该进去的。
女医生隔着大口罩的话音有点像兆兆。
等门开大些,女医生转身摘下帽子口罩,霜降发现:
她正是兆兆啊,这止是十月啊!
霜降觉得眼黑了一下。她当然没进去。她当然心痛地沿走廊走回,心痛地承认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从医院出来,霜降没有回她与六个女工友合租的那间宿舍,而回到了程家院。
警卫与她调侃几句,就放她进去了。她真的是急需那几件行李吗?天黑了,有人叫她,回头,见是四星。
她一下子觉得她回这院里不是来找剩下的无关紧要的那点行李,而是四星。只有四星对她是真心需要和喜爱的。四星曾说到的那点“真”仅在她和四星的关系中才有。原来爱与过活是两回事,爱一定要过渡到过活才能自然长久地存在下去,过活却不需要爱,过活自身是独立和成熟的,因此它自身能够自然长久地存在。过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将目光弄得曲折,将笑摆得那么巧。过活是大米饭,你饿,它结实地填饱你,朴实得你感动。
爱却那么不同。两个相爱的人若不能成功地过渡到过活就不能正常地吃、喝、拉、撒、睡。
霜降躺在四星臂弯里想:她与四星从未经历那个严苛、娇嫩的爱就开始了过活,不知是幸事或憾事。
一切都那么瓜熟蒂落,没有局促,手忙脚乱、东遮西掩。四星之后去厕所开着门小便、擦洗,似乎和她并不是头一回,而是如此这般地过活已很久。他没问霜降:你今天怎么这样痛快?也没说:你看,过去我从来不急,不逼你,我知道,是我的就总是我的。一种浓烈的自然平淡的气氛使霜降心上的那块痛轻下去。她静静地躺着,心里说:大江,永别了。
四星看看她,替她擦去泪。似乎女人头次有这事流泪是正常的,他不必问什么。
“会怀孕吗?”她问。
他说那好啊、我就有三个孩子了。前面那两个正好喜欢你。
“怀孕怎么办?”她又问。
“放心,不怀孕我也会娶你。”
“什么时候?’,他沉默颇久,说:“霜降,我要带你走。出国。”
“你不知道吗,服刑期不能离开国境的!你逗我的吧?”
“不。我出了院就决定逃出去。有人帮我。不就是一笔抹掉我的刑事纪录,再换个假名办张护照吗?”
“那要是叫人抓住,算叛国吗?”
“我干嘛要被人抓住?你要沉住气,到香港就活了。”
“我也是假名?”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钞票是真的。”他拍拍她脸蛋:
“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小乡下妞儿。出去了我们就开始好好过活。离这院子远远的,这院子塌了陷了我也不会回头瞅它一眼。要不生在这院里,我会是个好人的。
你跟我走,你会生活得很好。”
霜降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走。四星含混地说走之前他会给她足够时间准备。
两星期后,霜降偶尔看电视,见程司令的面孔出现了。他在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抨手臂,嘴里的词被老年人特有的喉音弄得很含混,嗡嗡一片。解说员很快解释了一切:程在光将军表态,对其子程淮海的被捕表示支持。程淮海被指控有轮奸及组织流氓团伙的犯罪行为。程在光将军认为党中央惩诫高级干部子弟的道德败坏是拯救民风的必要措施。程在光将军以身作则,以党的原则,国家利益为大局,为其他高级干部树立了表率,等等。
马上找电话打到程家院,一个小保姆告诉霜降:军营里有人传,程淮海这回十有八九要回老家喽。
当晚霜降没课,来到程家。几个小保姆兴奋而恐惧地对她七嘴八舌:淮海恶有恶报,有一百多女人写了检举信。
霜降问:一百多女人都是被强奸的?
现在不管,谁让他赶到风头上啦?回回都要有重罚示众的,谁撞上谁倒媚。他以为上次误会抓他真是误会,放他出来人家不过想补足证据。他在家老实不多久,又出去丧德了。几天前,他开车见马路边有俩女孩,都长得不错,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停下车,向她们出示自己的工作证,说正为某电视剧选女演员,问二位姑娘肯不肯参选。
俩女孩当时就上了他的车,大惊小怪地嚷,说她们头次见这样阔气的轿车。淮海最巴不得别人赞叹他的车,他会马上轻描淡写地告诉你:我爸的。那天他正好去参加一个舞会,叫:“瞎子摸鱼”,黑灯瞎火,一窝男女乱摸。跳到半夜一点,冲进来一帮警察,叫着要查抄淫乱据点。一窝男女马上被分于,女归女,男归男、所有男的都咬定这是普通的熟人聚会,正常的家庭舞会:
一个警察叫出那两个女孩,问她们与谁熟,俩人哭哭啼啼说是被拐带到这里的。人地两生,想逃都没法逃。
淮海立刻喊冤:“怎么啦?咱们不是朋友嘛?你俩很高兴受邀请的?!……”
警察问她俩,这人叫啥名儿?
她俩说压根儿不知道。
警察又问淮海:她们不知你名字,既然你和她们熟,该知道她们的名字吧?
淮海记得她们告诉过他名字、学校之类的事。把握不足地,他陈述了她们的简历。她俩说他没说对一个字。
警察说他们以诱拐诱奸少女罪名,拘捕程淮海。
淮海还不服,喊?她俩心甘情愿到这儿来的呀!她俩没说一个“不”字啊!
警察告诉他:若她们说过“不”字,他的罪名就该是“拐带强奸”了。
淮海是那帮人里惟一被捕的,那帮人事后悟出俩女孩很可能是警察放出的诱饵。也可能不是,是程淮海上次被释放就落入了监控网,是放长线钓大鱼的套路。不是那么容易让程老将军服贴、不闹风波的,必须把握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才降得住老将军。
老将军一旦在确凿证据面前服贴,他会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正如他在电视上露面,表示他固有的耿直和不拘私情。这次与四星那回不同的是,老将军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在电视来访的最后几秒种突然情绪失禁,泣不成声地说:“我没想到在这个岁数上又失去一个儿子;万万没想到,我和我的儿子是这样永别的,他不会来送我终了,他说不定会走在我前头……”电视在此处掐断,老将军如此悲伤,说这番话,令所有人意外,也超出了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