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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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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枪托子跟他对答了。几把枪托砸在门上,每承受一砸,两扇门之间的缝就裂开一下。衬映着外面的汽车灯光,可以看到两扇门之间的门栓,仅仅是一根细铁棍。

“这里是美国教堂,几十年前美国人买下的地皮!让你们进来,等于让你们进入美国本土!”法比·阿多那多雄辩的扬州话替代了英格曼神父温雅的英文,日本兵软的不吃,给点硬的试试。

果然一个中国人跟法比对答上来。

“大日本皇军有准确情报,这个教堂窝藏了中国军人!……”

“胡扯!”法比切断这个汉奸的话:“占领军打着搜查中国军人的幌子,到处抢东西!这花招对我们还新鲜吗?”

门外静了一刹那,大概汉奸正在跟日本兵翻译法比的意思。

“神父大人,”汉奸又说,“不要把拿枪的人逼紧了!”

英格曼神父此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一扭头,看见几个持枪的身影从教堂后院过来。看来日本兵早已发现进入这院墙更省力省口舌的途径。

英格曼神父压低声说:“他们已经进来了!做最坏的打算吧。”

“你们这是侵略!”法比挡住那个直扑门口的士兵。“已经告诉你们了,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这就去安全区找拉比先生!……”

一声枪响,法比叫了一声倒下。他只觉得自己是被巨大的一股力量推倒的,是左肩头受了这一推,身体马上失衡。他跌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才觉得左肩一团滚热。同时他听见英格曼神父的咆哮:“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神父扑向法比:“法比!……”

“没事,神父。”法比说。他感觉此刻扑向他的神父,就是二十多年前从讲台上走向他的那个长者;二十多年前,神父似乎为了找一个相依为命的晚辈而找到了法比,而这二十多年,他确实以他的淡漠、隔阂,甚至不失古怪的方式在与法比相依为命。

门打开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向教堂冲锋。

英格曼神父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士兵!请你们立刻出去!”

法比顾不上查看伤势,大步向院子深处跑去。

圣经工场里的三个中国军人中,有两个做好了战斗准备。李全有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个榔头,那是他在工场的工具箱里找到的。他会先放日本兵进来,然后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甩一榔头,再夺下枪支。接下来他和戴少校可以把这座工场当碉堡,用夺下的日本炸弹、子弹拼打一阵。

戴涛蹲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迎着门,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刨煤用的镐头。放进两个日本兵之后突然关上门,他和李全有会同时出击,冷不防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优势。

刚才法比和英格曼的喊声此刻被他回忆起来:“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军人!……”奇怪,他蹲在那里,觉得自己开始懂得这句话了。

“老李,放下家伙。”戴涛压低声音说道,一面迅速蹬掉鞋子。

“不是要拼吗?”李全有不解了。

“不能拼。想想看,一拼就证明我们是神父收留的军人了。”

“那咋着?”

“日本人会把教堂搜个底朝天,说不定会把它轰个底朝天。学生和女人们怎么办?”

“……那现在咋办?”

“脱衣服睡觉。装老百姓。”

李全有扔下榔头,正要往桌子拼成的床铺摸索,门被撞开,同时进来一道闪电般耀眼的手电光亮。

李全有几乎要拾起脚边的榔头。

“他们是教堂的教徒,家被烧了,无处可去,来投奔我们的。”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

“出来!”汉奸把日文吼叫变成中文吼叫。他连口气、情绪都翻译得一丝不苟。

戴涛慢慢起身,似乎是睡眠被打搅而不太高兴。

“快点!”

戴涛披上法比的旧西装,跟里面的毛衣一样,一看就不是他的,过长过宽。

李全有穿的是陈乔治的旧棉袍,却嫌短,下摆吊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一顶礼帽,是法比的,大得几乎压到眉毛。

“那个是谁?”电筒指向躺在“床铺”上的王浦生。

“那是我外甥。”李全有说,“孩子病得可重了,发了几天高烧……”

没等李全有说完,两个日本兵已经冲过去,把王浦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王浦生已经人事不省,此刻被拖向院子,毫不抗拒挣扎,只是喘气喘得粗重而急促,似乎那条十五岁的将断不断小命被这么折腾,反而给激活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又病得那么重!”英格曼神父上来求情。

两个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父,只管把王浦生往院子里拖。英格曼神父跟上去,想接着说情,但一把刺刀斜插过来,在他的鹅绒长袍胸襟上划了个口子,顿时,白花花的鹅绒飞出来,飞在煞白的电筒光亮里。英格曼神父愣住了,这一刀刺得深些,就会直插他的心脏。这一刺似乎只为了启发他的一番想象力:刀够锋利吧?进人心脏应该同样轻而易举。对这样的刀尖,心脏是个无比柔弱、无处逃遁的小活物。而英格曼此刻把这一刀看成是挑逗,对他威风威严的戏弄,怎么用刀跟他比划如此轻佻的动作?他更加不放弃地跟在两个拖王浦生的士兵后面:“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动作使鹅绒狂飞如雪花,在他身边形成一场小小的暴风雪。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下他!”

他再次挡住两个日兵,并把自己的鹅绒袍子脱下,裹在十五岁男孩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个少佐走上来,用穿马靴的脚尖踢踢王浦生,说了一句话。翻译马上译出那句话:“他是被刺刀扎伤的。”

英格曼说:“是的。”

“在哪里扎的?”

“在他家里。”

“不对,在刑场上。他是从刑场上被救下来的中国战俘。”

“什么刑场?”英格曼神父问道。

“就是对中国战俘行刑的刑场。”翻译把日本少佐几乎忍不住的恼火都翻译过来。

“噢,你们对中国战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父问:“原谅我的无知。原来日军把自己当做日内瓦战俘法规的例外。”

少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浓眉小眼,若不是杀人杀得眼发直,也不失英俊。他被英格曼噎了几秒钟,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少佐先生说,现在你对你借教堂之地庇护中国军人,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他们怎么可能是军人呢?”英格曼神父指着站在一边的戴涛和李全有说。

这时,一个日本士兵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过来。翻译说:“这位是日军雇的埋尸队员,他说有两个没被打死的中国战俘给送到这里来了。”他转向埋尸队队员:“你能认出他俩吗?”

埋尸队队员热心地说:“能认出来!”他一抬头就指着戴涛:“他是一个!”

法比大声骂道:“你个狗!你狗都不如!”

英格曼立刻知道这人根本不认识或记不清当时被营救的人的模样。

两个日本兵蹿向戴涛,眨眼间一人抓住了戴涛一条胳膊。戴涛从容地任他们把他双臂背向身后,忍住左胁伤口的钻心疼痛。

英格曼神父对埋尸队队员说:“你在撒谎,今生今世这是你第一次见这位先生。”

少佐通过翻译对埋尸队队员说:“你认清了吗?”

法比·阿多那多用扬州话大声说:“他认清个鬼呀!他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在胡咬!”

少佐叫那两个士兵把戴涛押走,英格曼神父再次上去,但少佐一个耳光打过来,神父被打得趔趄一下。

“认错人了!”李全有此刻说,他拖着伤腿,拄着木拐,尽量想站得挺拔些。他对埋尸队队员说:“你看看我,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个?”

“我没有搭救!是他们搭救的!”埋尸队队员慌忙开脱自己。

“你不是说认识那俩人吗?你怎么没认出你爷来呀?”李全有拇指一翘,指向自己鼻子,兵痞子的样儿上来了。

“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英格曼神父说,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争取,然后他只能像对待他亲爱的老福特那样放弃他们。既然这是最后的争取,他反而无所顾忌,上去护住戴涛。他和这个年轻少校谈得那么投契,他想跟他谈的还多着呢……他觉得又一记耳光来了,耳朵嗡嗡地响起来,他看见少佐捏捏拳,甩甩腕子,打完人他的手倒不舒服了。

陈乔治这时从厨房后面出来,似乎想为神父擦试鼻孔和嘴里流出的血。日本人朝教堂逼近时,他正在床上和红菱做露水夫妻;他付给红菱的费用是每天三个洋山芋。好事办完,两人都暖洋洋地睡着了。是日本人向法比开的那一枪把他们惊醒的,他嘱咐红菱自己找地方躲藏,便往院子溜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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