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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说:“不许哭!哭我不带你走了!你得想想,咱这是多大的命,多大的造化,才活下来的!”
小兵绷住了嘴。李全有让小兵想法子解开他绑在背后的双手。小兵用他毫无气力的手开始作业。解了一个多钟头,两人几次放弃,最终还是解开了。
现在以四缺一的肢体行动的李全有方便多了。他先爬到江边,同伴的尸体在江水上筑了一道坝,他得把一些尸体推进水里。然后他灌了一肚子血腥冲脑的江水,然后又用一顶棉军帽浸透水,爬回王浦生身边,把帽子里的水拧到小兵嘴里。小兵像得到乳房的婴儿一样,干脆把湿帽子抱住,大口唆吸。
等两人都喝饱水,李全有和王浦生并肩躺着,嘴里各自叼着一根烟杆。李全有自己的烟杆一直揣在身上,他为王浦生在近旁的尸体身上摸到一根烟杆。
“娃子,现在咱弄了个水饥饿,再抽一袋烟,精神就提上来了,咱就开路逃生去。”
王浦生十五年抽的第一袋烟是在死尸堆里,这是他怎样也料不到的。他学着李全有吸一口吐一口,希望李全有说的是真的,真能靠它长精神。
“人没水喝,三天就死,有水喝,要活好大一阵呢。”李全有说。
一袋烟的时间在这个死人滩上就是大半辈子,烟抽完李全有觉得王浦生再是个负担他也撂不下他了,但带着肚肠流出来的小兵逃生,靠自己不全的四肢,几乎不可能,李全有在抽烟时已经看好了路线,三面高地环抱的江滩,只有一面有爬上去的可能,日本人相中这块滩地行刑,考虑是周全的。相中这块地形,也在于它容易处理尸体,把它们全推进江水就妥了。
李全有在一具连长的尸体里找到了一个急救包,把它撕开,拉出里面的急救绷带和药棉。急救包里还有一小管药膏,李全有估计它无非是消毒消炎的药膏,便将它敷在药棉上,对着王浦生肚子上那个窑隆一堵。王浦生嗷了一声。
“看天上,咋飞来飞机了?”李全有说。
王浦生用疼得泪哗哗的眼睛瞪着夜色四合的天空,李全有把露在表皮外的那一小截肠子给杵了进去。
这回王浦生嗷都没嗷就昏死过去了。
李全有想,好在饿了两三天,肠子饿得干净透亮,感染的危险小一些。他在王浦生身边等着,等小兵醒来好带他走。小兵万一醒不来,他就独自逃。
小兵王浦生的气息非常微弱,将断不断。有几次,李全有的手指尖已经感觉不出一丝热气从小兵嘴里出来,但仔细摸摸,发现小兵的心还在跳。
李全有知道,越等下去,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小,敌人最终会来处理这几千具尸体,也许天一亮他们就要来了。而这个年轻的小兵就是不醒来。他发现自己紧紧攥着两个拳头,不是因为腿伤的剧痛,而是因为等待的焦灼。
也许李全有动摇过,想抛下小兵王浦生独自逃生。但他在向戴涛讲述这段经历时,没有承认,他说他绝不可能那么缺德,得到王浦生的帮助,解开了捆绑,而反过来把生死未明的小兵扔下,他坚守着王浦生,守到天蒙蒙亮。
天启明时,王浦生醒了,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尸体一般灰白的脸上睁开。他看看躺在他身边的李全有,两人合盖着一件被血浆弄得硬邦邦的棉大衣。李全有说:“娃子,咱得走了。”
娃子说了一句话,但太轻了,李全有没听清。
“啥?”
娃子重复一遍。李全有明白了,娃子说自己走不了,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再遭那疼痛的大罪。
“你让我白等你一夜?”李全有说。
王浦生求他再等等,等他肚子不疼了,一定跟他走。
李全有看看越来越白的天色,把王浦生一条胳膊背在自己肩上,他还算训练有素,能单腿趴着走,肩上还拽着个人。小兵不到一担麦重,这是好处。
雾气从江上升起来,可以当烟雾弹使,这又是个好处。大好处。
爬了八尺远,听见雾里传来脚步声。李全有趁着雾的掩护,立刻挤到两具尸首中间。心在舌根跳,一张嘴它就能跳出来。
脚步声在三面高地上响着。不是穿军靴的脚发出的脚步声,接下去李全有听见有人说话了:“……有好几千人吧?……” 是中国话! “还看不清,雾太大了。狗日的枪毙这么多中国兵!”
“个狗日东洋鬼子!”
从口音分辨,这几个男人说的是南京地方话。并且年纪都在四五十岁,李全有分析着。
“那我们才这几个人,要干多少日子才能把尸首处理掉?”
“个狗日的东洋鬼子!……”
他们骂着、怨着,走到高地下面。
“都甩到江里,还不把江填了?”
“快动手吧,不然狗日的讲不定就来了!”
男人们蚂蚁啃骨头一般动作起来。
李全有想,现在暴露比一会儿暴露可能有利一些,因为日本人随时会出现,就是这些中国人想救他,在日本人眼皮下也是救不成的。
于是他喊了一声:“哪位大哥,救命!”
所有的议论声刹那间静下来,静得江涛打在尸体上的声音都显得吵闹。
“救命!……”
第二声呼喊招来了一个人,这人谨慎地迈腿,在尸体的肩、头、腿、臂留的不规则空隙中艰难前进。
“在这儿!”李全有用声音在大雾中给他导航。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便胆大了,从尸山尸海里劈出的小径朝李全有和王浦生走着,他们几乎同时下手,把李全有和王浦生抬起,向高地的一面坡走去。
“不要出声!”抬着李全有的一个人说:“先找个地方把你们藏起来,天黑了再想办法。”
从江滩到高地顶上,李全有得知这种穿清一色黑马夹的人是日本军队临时征用的劳工,专门处理秘密枪毙的中国战俘。
这些埋尸队队员在苦力结束后,多半也被枪杀了,但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晨,埋尸队队员尚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同样的惨死。没被枪杀的有些因为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最低一档的汉奸,有些纯粹是因为幸运,还有个把聪明的,在后期觉得靠干这个挣薪水口粮(挣得还不错)不是什么好事,突然就消失了。总之,是埋尸队中活下来的个别人,把他们的经验告诉了我姨妈那类人——那类死了心要把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兵在南京屠城的事件追究到底的人。
军人们进入教堂的第二天早上,阿顾失踪了。
九
阿顾是天没大亮时出去打水的,到了天大亮,他仍然没回来。
法比·阿多那多来到地下室,问赵玉墨她是否把去水塘的路线跟阿顾讲清楚了。赵玉墨确信她讲清楚了,并且阿顾说他知道那口小水塘,是个大户人家祠堂里的水塘,供那大户人家夏天养莲。
法比说:“那阿顾去了三个多钟头了,还没回来!”
法比从两件袍子里挑了一件稍微新一些的换上,又用毛巾擦了擦脸。他要去找阿顾,万一日本人麻烦上了阿顾,他希望自己这副行头能助他一点威风。不找阿顾是不行的,连担水的人都没有,像陈乔治这样的年轻男子,一律被日本人当中国战俘拉走枪毙,或者砍头,据最后两个撤出南京的美国记者说,日本兵把砍下的中国人脑袋当奖杯排列照相,在日本国土上炫耀。
法比按赵玉墨讲的路线沿着门口的小街往北走,到了第二个巷子,进去,一直穿到头。街上景观跟他上次见到的相比,又是一个样子,更多的墙黑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七八只狗忙忙颠颠地从他身边跑过。狗在这四天上了膘,皮毛油亮。法比凡是看到一群狗聚集的地方就调开视线,那里准是化整为零的一具尸首。
法比右手拎着一只铅桶,随时准备用它往狗身上抡。吃尸体肉吃疯了的狗们一旦变了狗性,改吃活人,这个铅桶可以护身。从巷子穿出,他看见一片倒塌的青砖墙,是一片老墙。断墙那边,一注池水在早上八点的天光中闪亮。池塘边阿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许阿顾碰到了什么好运,丢下苍老的英格曼神父和他自己菲薄的薪水离去了。也可能阿顾被当成苦力被日本人征到埋尸队去了。尸体时时增多,处理尸体的劳务也得跟着增长才行。
池塘里漂着枯莲叶。这是多日来法比看见的最宁静和平的画面,他将铅桶扔进塘中,打起大半桶水,沿来路回去。这点水对于教堂几十口人来说,是杯水车薪,必须用英格曼的老宝贝福特运水。
法比回到教堂,将福特的后排座拆出去,把教堂里所有的桶、盆、大锅都搜集起来,塞到车上。第一车水运回来,陈乔治煮了一大锅稀粥,每人发了一碗粥和一小碟气味如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