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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全有一口干粮都没有,但烟还有半袋。他装了一锅又一锅烟,想打定主意,是跟大部队一块投降,还是悄悄猫下来,或者趁天黑偷偷摸出去,如果他有一口吃的,他都不会跟着投降。所有弟兄都掏出烟,相互让着,又潮又冷的气息被密实的松树、柞树吐出,在夜里灌进几千个饿汉的血肉,唯有抽烟能给他们一点舒适。
他们不知道,正在此刻,比他们少十倍的日本兵在山坡下看着满坡密密麻麻的烟头上的火星,感到有些畏惧:这毕竟是一个壮大的军事集体,万一传单散布的诈降失败,是很难对付的。
李全有最终放弃了逃走和潜伏的打算。投降的结果是已知的,至少日本人的传单让他们看到朦胧的下一步,逃亡和潜伏的结果却未知。还有李全有跟他所有的战友一样,在凶吉未卜的时候,总是相信集体的决定,集体是几千人的胆量相加,就是一份毁灭的危险被几千人分承,也容易受得多。
清晨五点,中国士兵们的第一杆白旗升起。那是一个号兵举着的一条白床单。床单是一个团长逃跑之后遗忘的。床单被裁成四块,分别发到四个团里,雾刚刚起来,等中国战俘到了日本兵跟前,才发现如此悬殊的敌寡我众。昨夜要是突围应该能突出去,因为他们没有无线电设备,无法知道中国军队的全盘局势,被敌人钻了空子。
这支部队里有个命最大的,一直活到八十多,活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这个老兵从全世界集中的历史资料中得知,日军在一九三七年攻打南京时多么无耻诡诈,如何早早谋划好骗局,离间中国军队,同时一支一支部队地进行诈降。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丝诚意执行《日内瓦国际战俘条约》。八十多岁的老兵看着一队戴相同遮阳帽的日本旅行团,心被一句痛骂憋得疼痛。
那是后话。现在我还得回到李全有的故事中来。
从另一条小路上,走来的是一支轻伤员队伍,其中有个脑袋扎在三角巾里的少年。李全友的连队奉命在岔路口停下,等伤兵的队伍先过去,似乎受降的日本兵想得很周到,让伤员最先进入他们“有吃有住”的安全环境。这个时候,李全有和小兵王浦生还是陌路人。
在四面白旗的带领下,中国战俘们沉默地走上公路。隔着十米会有一个横着长枪的日本兵押解,有时还会冒出个中国翻译,叫战俘们:“跟紧了啊!走快点!”碰到这样的汉奸,战俘队伍里总会有一两个人问他们:“日本人要把我们送到哪里去?”
“不晓得。”汉奸会这么回答,脸跟押解的日本兵一样空白无内容。
“前头有饭吃,有水喝吗?”某战俘会问。
“那还能没有?”汉奸说。
“日本人真的不打不杀?”
“不杀!赶紧往前走!”
真有一些钻牛角尖的中国战俘,怀里揣着那些传单,他们见到汉奸,会把传单拿出来,让汉奸看看,他们抱的希望是有根据的,不是虚妄的,应该找日本人兑现。
这些跟汉奸们交流过一两句的战俘很快会成队伍里的转播站:“真不杀?”“他说不杀……”“真给饭吃?”“他说给。”
传着传着,话就越发顺着他们的心愿变幻: “到前头就有饭吃了!再走一会儿就到了!日本人从来不杀战俘!……”
再走一阵,吃的和住的还是无头绪,战俘们前一刻落实的心又悬浮起来,相互间再次打听:“刚才你听谁说有饭吃?”“听你说的!”“我说了吗?我是说恐怕快要发饭了……”“那再找个翻译问问!”
到了上午十点多,雾开始散了,他们来到一片炸塌了的厂房外。日本军官和翻译交待几句,翻译拿着铁皮话筒对中国战俘喊话:“中国官兵们,请大家在这里稍事休息,等待上面命令。”
一个中国兵胆子很大,大声问道:“是在这里开饭吗?”
日本军官生铁般的目光指向他,所有中国战俘的心都一冷,这哪里像给饭吃给住处的样子?
他们看到两天前经过的城市现在生息全无,空得闹鬼。
翻译又领授了日本军官的意思,再次向中国战俘喊话:“开饭地点在江边,开了饭,就用轮船把你们运送到江心岛上,在那里开荒种地。日军的军需口粮,以后要由诸位来供给……”
所有中国战俘都被这个交待安顿下来。不管怎么样,这是个可信的交待,他们进一步看到自己的下一步,尽管饿得站不住,心情好了一些。翻译接下去又说:“在此休整时期,大家需要暂时忍耐一下,配合一下日军官兵,把手让他们绑起来……”
铁皮喇叭还在饶舌,中国士兵们已经大声表示疑惑了:“好好的绑我们的手干什么?!”
“他们有枪,我们赤手空拳,还要捆我们?!”
“不干!”
一片闹事的声音起来了。
一个日本军官吼叫一声,所有刺刀一块儿进入刺杀预备动作。
中国士兵们安静了,队形缩小一点。
铁皮喇叭开始转达日本军官的意思:“捆绑正是怕大家不守纪律,失去控制,上船过江,在船上乱起来是很危险的,皇军是考虑到你们的安全。”
汉奸把嗓子都喊毛了,还是没有打消中国战俘们的疑惑。
有一个中国战俘跟翻译对喊:“把我们的手绑起来,到江边让我们怎么吃饭?”
翻译回答不上来。中国战俘们都被这句话提醒了,没错,日本人不是说到江边开饭吗?怎么又说捆绑是为了上船的秩序?都绑上怎么端碗拿馍?日本兵就这么些,人手够喂我们的吗?就是相信他们,我们该信哪句话?
日本军官凑到翻译跟前,问中国战俘又闹什么?翻译含着微笑,把日本军官前后矛盾的计划指出来。
日本军官思考了一会儿,跟翻译嘀咕一阵,翻译转身,扬起大喇叭说: “中国士兵们,中佐认为你们言之有理,他考虑欠周到。这样,大家先就地宿营,等联系好伙食供给部门,再通知大家。”
王全有和战友们被日本兵押进了工厂的空地,五千多战俘把这厂房内外塞得爆满,谁想偷点空间伸个懒腰、打个盹都不行。过分的疲惫和饥饿还是让战俘们直直坐着睡着了。他们在天暗下来时陆续醒来,没一个人还有力气从地上站起。
李全有的位置靠外围,离他一步远,就是一把长长的刺刀,他顺着那刺刀往上看,看到一张空白无内容的脸——一个十八九岁的日本兵,李全有问:“水?有水吗?”
日本兵看着他,把他当一匹骡子或一件家具看。
李全有做了个喝水的手势,心想看一个木板凳的目光也不会比这日本兵的目光更麻木了。
“喝水!……”另一个中国战俘跟李全有一块儿要求,一边比划一边念叨,把两个中国字念得又慢又仔细,似乎被念慢了的中国字,就能当日本字听得懂了。
日本兵还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好几个中国战俘都参加进来,对日本兵连比划带念叨:“水!水!水!……”
李全有说:“装什么王八蛋?明明懂了!不给饭吃,水都不给喝一口!”
“水!……水!……”
更多的中国战俘请求。
日本军官又一声吼叫,枪栓拉开了。
中国战俘们低声议论:“早知道不该进到这破厂子里头来,跟他们拼都舞弄不开手脚!”
“要拼早上就该拼,那时肚子没这么瘪!”
“早知道昨夜里就拼,咱那么多人,那么多条枪!”
“要知道日本人就这点人,才不理它传单上说的呢!非拼了不行!”
“行了,那时候没拼,现在后悔有屌用!”李全有总结道。
翻译此刻又出现在中国战俘面前:“中国官兵们,因为后勤供给的故障,只能让大家再忍耐一会儿,渡到江心岛再开饭……”
“肯定有饭吃?”
“中佐先生向大家保证!已经跟江心岛上的伙夫们说妥了,准备了五千人的馒头!”
“五千人的馒头!”中国战俘们一片议论。任何具体数字在此刻都增大信息的可信度。
“不知道一人能给几个馍?”
“能管饱不能?”
“船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岛上?”
翻译又说:“所以,船已经在江边等着了,现在请各位配合,排好队列走出来……”
中国士兵们几乎用最后的体力站起身,每人都经过了三四秒的天旋地转、两眼昏黑才渐渐站稳。多数人背上和额头上一层虚汗。他们走出坍塌的工厂大门时,翻译口气轻松地说:“请大家配合,把双手交给日军捆绑,为了上船的秩序,只能请大家委屈一会儿!……”
黄昏中看一柄柄刺刀似乎显得比白天密集。几十支手电筒的光柱在中国战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