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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浪漫故事是庄周以前断断续续讲出的。关于那个年代的很多故事都互相重复,却不容置疑。有时候会觉得奇怪:人哪,连选择故事的权利都没有。好像一切都先自规定了,每个人不过是一点一点走进早已设定的一个个故事里而已,它们大意不差,有些雷同……
门又一次推开。进来的是爱旭。我赶紧站起。
她也接近六十岁了,头发花白,但脸上却没有多少皱纹。我每一次见她都能想起自己的岳母。她像岳母一样,胖胖的,心慈面软,而且都有从医的经历;不过她在离休前比我的岳母体面,当时是市卫生局的副局长,之前还是市立医院的院长。说起来有些好笑,庄周说“爱旭”这个名字还是父亲取的。“原来我母亲的名字可有趣呢,不过我觉得比现在的名字要好一百倍。”庄周说他母亲做了护士长之后还叫原来的名字:“狗狗”——也许就为了找回自己的当年吧,后来庄明亲自给自己的孙儿取名,就叫“狗狗”。
爱旭坐在刚才庄明坐过的地方,眼睛像李咪一样红肿。我觉得第一次在这个灰色的小楼里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男女主人分别会见。
“你和我的孩子差不多一般大,你在我眼里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几句话就说得人心里发酸。多么好的母亲!我想,这样的一位母亲是不该被抛弃的。有这样一位母亲,后一代不可能不感到温暖。我还想到了李咪,那样一位柔弱的妻子同样也是不该被抛弃的——很可惜,关于她与本城那个*男子的传闻已经太多了,而且还极有可能是真的;还有小男孩狗狗……看着他那对小双眼皮儿,忍不住就要去亲吻。他胖胖的小手上有一道又一道的肉褶。庄周竟然能够舍下这一切,简直是猝不及防地离去,这其中必然隐含了更为令人震惊的什么。背叛?它的背后藏下了什么,不仅是李咪和全家人感到迷茫的,更令我和几个朋友诧异。爱旭这会儿关心的是更细致的问题,她开门见山:
“你看到李咪了吧?她哭得多厉害;好多天了,她一直这么哭;有时候半夜把我和他爸都惊醒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孩子哭,穿了衣服下楼,在门厅里听一会儿,才明白是儿媳在哭。这孩子啊!谁也受不住的,你想想,年纪轻轻,带了这么个小不点儿。庄周要再不回来,她还能待下去吗?有好几次她要回娘家。一开始全家都把庄周的事藏着,李咪单位上的人也不知道。可这样久了怎么藏得住?先是庄周单位的人到处找,吵吵嚷嚷,满街都知道庄周跑了。他要走也不要紧,跟家里和单位讲清楚,比如说休假、出一趟长差,怎么讲都好啊……”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48)
我不知该说什么。她提出的问题是很现实的——庄周如果真的决意不回,那么李咪很可能也要从这个家庭消失,而且还会抱走狗狗,这对一个做奶奶的人毕竟太残酷了一点。
“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养儿防老,对我们还不是一样?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看病、找人照顾都很方便,可是谁也代替不了自己的亲骨肉啊。到了那一天,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谁在我们身边?”
我的心酸酸的。我承认这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一个理由。想好的几句安慰的话全飞光了,因为说什么都显得不太得当。我又看了看这个古老的房间,想起了关于老城堡的传说中,这儿恰恰是最适宜于那个老妖出没的地方啊。
“他不到中年就是个副局级干部了,仕途上比我、比他父亲都顺得多,还有这么好的家庭、爱人。他对李咪也好,两个人感情很深;就在他离去前十几天,他俩还手扯手在花园散步。你看就是这么突然。这不是做得太过了吗?他若把理由讲出来,有什么说不通的?我劝过儿媳,说孩子,就算他出了趟长差,你等等吧,他会回来的。年轻人总是好奇,好高骛远,等他出去蹦蹿一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会回来。到那时候他就得好好过日子……”
爱旭说这些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她的男人——当年那个离家出逃的青年。这个人一走再也没有回去,那才是真的背叛,背叛到永久。
爱旭对我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她让我好好劝导一下李咪,让她忍耐些,让她等待。她说我的作用是她和庄明所不能替代的——你们是同龄人,同龄人总是有很多共同语言;她还提出了与庄明同样的要求——替他们打听一下庄周的去向,万一遇到他,一定要告诉:妈妈让他回来……
我再一次被打动了。是的,妈妈让儿子回来。
自由落体
1
实际上关于儿子,庄明和爱旭应该更多地询问儿媳。我认为没有一个人会比她更清楚: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清楚自己的男人会做什么。我一直在想,她再迟钝也该对即将来临的那场变故有所察觉。我觉得在这整个事件当中,李咪算是一个重要角色,她当心中有数,甚至对发生的这一切都负有不可原谅的责任——问题是她能否勇敢地说出……我离去之前终于有些忍不住,就试着问了一句:“你们吵架了吗?”
她摇头。
“他在外面遇到一些不痛快的事儿,回来都跟你讲过吗?”
“有时讲一点;大多数时间是自己闷着。他不该做这个工作,我知道是这个职位把他害了……”
“是的,乌头,还有山颉,他们都跟他过不去。”
李咪没有回答。我发现当说到那两个人的名字时,她把脸转向一边。
我又说:“那个九月毁了他最好的朋友,也许这才是起因……”
她突然把眼睛盯过来。可是我的目光刚刚与之相撞,她又咬紧了牙关。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什么都不再吐露。
我也不愿再谈下去了。因为一个男人的不辞而别,实际上不可能仅仅因为某个具体的答案,其中的真正原因极有可能是综合的、非常复杂的。
李咪说:“说起来你不信,他走时把以前的一些东西都毁掉了。”
我回身去看书架:过去他的那几本书、写满了字的笔记本,都立在书柜的一角,现在真的消失了。
“你找不到了。刚开始我阻拦他这样做,后来一看他的脸色,再不敢说……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丧气过。”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49)
我觉得这有点不可理解。
“他把它们处理掉了,几天后可能又觉得心里空,不止一次盯着书架看……”
李咪的身子有些颤。我明白庄周那一刻的心是横下来了。令人惋惜。眼前的庄周极像那个一头扎到了塔希提岛的高更。但愿他能像高更一样伟大。我最怕的是这次出走的背后是另一种绝望的冲动,或者……我不能回答了。
我问他走前还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李咪想了想,说:“好像也没什么了。他最后的一个夜晚几乎没怎么睡觉。半夜我起来,我发现他的眼睫毛在动,动得很快,就明白他还没睡。我们说话。他叫我的名字——他平时不这样,一年里也叫不了几次我的名字,总是喊别的代替……”说到这儿她的脸红了。不过只一会儿她又恢复了常态,“他说,自己一夜一夜跑得太累了,只要一闭眼,身后就是那个头顶石狮子的老妖在追。它要追上他,用他的头换下这个石狮子,这块石头一天取不下来,它就一天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说被赶啊赶啊,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好……这是真的,他一夜夜失眠,脸都青了。”
李咪复述了庄周的话,我久久不语。是的,没错,庄周被这个老城堡的传说缠住了。看来真的是一种宿命啊,作为一代胜者的儿子,既然住在这里,就得接受这里的全部遗产,包括这些每到深夜就要出现的各色冤魂和魔鬼,因为它们死死纠缠在这里不肯离去——谁要摆脱它们,也只有自己逃出这里——庄周于是选择了逃出。他在绝望中也在渴望,想过另一种生活,在恐惧中泛起了阵阵渴望,所以一时谁也无法将其遏止。绝望之后的渴望是什么?是父辈曾经有过的轰轰烈烈吗?父亲出走的那个雷雨之夜再也没有了——他在寻找那样的雷雨之夜吗?
可惜总有人拼命掩上窗户,他们怕后一代倾听那种轰隆隆的雷鸣。那的确是遥远的历史了,他们将它埋葬了,并且站在了它的对面。是的,时光把一切都埋掉了,惟有那隆隆的雷声融化在一些人的血液里,仅此而已。好像在人的一生之中,那样的雷雨之夜只能拥有一次,接下去就得走向它的反面。比起那些雷雨之夜,再好的诗也黯然失色,它们变得索然无味,变得令人厌烦。
还有,今天的人还会相信魔鬼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