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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人物-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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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同之际,太平天国起于前,裕匪、皖匪乱于后,往来驰骋,窜扰许地屡屡,计十五年,民苦不堪言!

宣统三年,辛亥,武昌革命军起,许地西、南土匪蠢动;冬十月,盗匪蜂起,乡民大扰……

……

是呀,一页黄纸一页泪。连年的战乱,天灾又是那样的频繁,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呢?那一代一代的后人又是怎样得以延续的呢?没有人知道。也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三千年过去了。在广袤的豫中平原上,仍然是一处一处的村舍,一处一处的炊烟……人活着,树也活着。三千年啊,漫长的三千年也仅仅传下来这么一句话,说这是一块“绵羊地”。

绵羊地呀!

草的名讳

在平原,有一种最为低贱的植物,那就是草了。

当你走入田野,就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生生不灭的草。

它们在田间或是在路旁的沟沟壑壑里隐伏着,你的脚会踏在它们的身上,不经意地从它们身上走过。它当然不会指责你,它从来就没有指责过任何人,它只是默默地让你踩。

若是待的日子久一些,你就会认出许多草的名称。比如说,那种开紫色小白花的草,花形很小,小得让人可怜,它的名字就叫“狗狗秧”。

比如说,那种开小喇叭花的草,花形也是很小,颜色又是褪旧的那种红——败红,红得很软弱,它的名字叫“甜甜牙棵”。

比如说,那种叶儿稍稍宽一点、叶边呈锯齿状的草,一株也只有七八个叶片,看上去矮矮的、孤孤的、散散的,叶边有一些小刺刺儿,仿佛也有一点点的保护能力似的,可你一脚就把它踩倒了,这种草就叫“乞乞牙”。

比如说,那种一片一片的、紧紧地贴伏在地上、从来也没有抬过头的草,它的根须和它的枝蔓是连在一起的,几乎使你分不出哪儿是根哪儿是梢,它的主干很细很细,曲曲硬硬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点水分,可它竟爬出了一片一片的小叶儿,这种草叫“格巴皮”。

比如说,那种开黄点点小花儿的草,那花儿小得几乎让人看不见,碎麻麻的,一点点、一点点地长在那里,它给你的第一印象就是让你轻视它,这种草叫“星星草”。

有一种细秆上带一些小黑点的草,粗看虽瘦瘦弱弱也浑然一体,细看又是分节的,你用手一抓,它就自动地解体了,断成一节一节的,这种草叫做“败节草”。

有一种看上去是一丛一丛的,丛心里还长着一些绿色的小苞,它的身形本就很小,自顾不暇似的,可丛蕊里却举着那么多的小蛋蛋,这种草就叫“小虫儿窝蛋”。

有一种叶片厚厚的、秆也是肉乎乎的草,它的叶身是油绿色的,顶端却是碎碎的浅黄,那种黄似花非花,很像是猫的眼,如果你把它掐断,它会流出一股奶白色的汁液,那汁液是很毒的,它可以让割草孩子的“小鸡儿”肿成碗大,也可以点瞎人的眼,这种草就叫“猫猫眼”。

有一种叶儿呈柳状、看上去软塌塌的草,它的叶背上长着一层细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茸毛,叶面又显得很柔,很低眉顺眼,这种草就是“面条棵”了。

有一种草是蔓生的,它缠缠绕绕地伏在庄稼棵上,一爬就是几尺长,藤一样的棵棵上生长一种扁圆的小叶,结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扁豆状的绿色小浆果,浆果酸酸的,也有一丁点甜味,这自然是“野扁豆棵”。

再比如,有一种茎端举着一个个紫红色花序的草,那草的下部很柴、很单,却高擎着一只只紫红色的、菱形的小灯笼。那紫也是很陈旧的紫,渐渐褪出来的紫,红也是水洇出来的那种红,颜色是慢慢浸上去的,看上去没有一点儿亮光,却又是经得住细看的,这就是“灯笼棵”。

再比如,有一种叶儿分叉的小草,茎上的草叶是一对一对的,分开叉呈剪状,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鼓结,这就是“剪子鼓棵”了。

再比如,有一种蔓儿弹弹长长又曲曲弯弯、线一样细的草,它隐在庄稼棵的下面,紧贴在地皮上,就把那线一样的蔓儿扯出去,生出几片椭圆形的小叶,这看上去就很勉强了,很有点力不从心了,可它却又结出果来了,那果珠儿一样圆圆,油绿色,翡翠似的,尝了,味又是很苦的,这就是“蜜蜜罐”。

再比如,有一种大叶的草,草叶呈圆弧状,叶面稍宽,一株一株的散长在庄稼地里,这就是“猪耳朵棵”。

再比如,有一种草的颜色是暗绿的,叶面稍窄一些,矮矮的小棵棵,那叶儿软塌塌的,很疲劳的样子,那绿也是往下走的,往暗处、往灰处走的,没有一点色泽,这就是“灰灰菜”。

“白蒿”是靠气味引人注意的。它总是孤单单地生在草丛中,不怎么起眼的,可它能分泌出一种薰人的气息来,那气息也是很复杂很不正道的,开初并不觉得,慢慢你就有点晕了,就觉得那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却暗暗地逼人,叫你头蒙。

“毛妞菜”的叶是团状的,团儿很小,是贴在地面上生长的,几片叶子呈瓣形平贴在地上,中间有一个很小、很茸的蕊,也是散散落落,尽量不引人的。

“麦郎子”是伏游在麦田里的草。这是一种没有颜色的草,它偎在麦棵上,麦苗绿的时候它也绿,麦子黄了,它也跟着黄,身子紧缠在麦穗儿上,看上去游游动动、躲躲闪闪,却也结出一个小小的、很不像样的穗儿,有籽,只是很秕。

“毛毛穗儿”就不同了。它叶儿油绿,一丛一丛的,高高地挑着一个毛茸茸的穗头,穗头上有许多绿针一样的茸刺儿,那刺儿很软、很平和,带一副乖顺的样子。

“水萝卜棵”的叶儿呈蔓缨状,是铺在地上的,它的水分全储在根部,因此根就显得粗一些也长一些,拔出来看是嫩白色的、带须,尝了,有一点涩甜。

“驴尾巴蒿”的穗头很长,下垂着弯成弓形,叶儿是条状的,也长,茎儿弹弹的,总像是弯着腰,不敢抬头似的。

“马齿菜”一身油绿色,叶肉看上去很厚实,看上去油汪汪、肉乎乎的,茎秆却是浅红的,红得很宽厚,不暴,茎头又盘蜷状,略带一点点浅黄。

“野蒺藜”也是随地蔓生,开着一丛丛碎星样的小黄花,花也是尽量往小处去,往淡处走,一星星、一点点的,看上去哀哀顺顺,却生出一种六棱形的带刺的蒺藜果,那果上的刺极为尖锐,稍不留意就会狠狠地扎你一下。

“涩格捞秧”的茎很细很长,一节一节的,每节有四叶,叶儿是棱状的、对称的,茎上生有一种灰灰的短毛刺儿,很涩……

在豫中平原,最普遍最常见的草,也就是这二十四种了。

在平原上,阅过了这些草的名讳,你就会发现,平原上的草是在“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它从来就没有高贵过,它甚至没有稍稍鲜亮一点的称谓,你看吧:小虫窝蛋、狗狗秧、败节草、灰灰菜、马齿菜、驴尾巴蒿……它的卑下和低劣,它的渺小和贫贱,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显现在外的,是经过时光浸染,经过生命艺术包装的。

当然了,这些草也有显赫的时候。那是因了一个人的名气,因了一个人的极为特殊的嗜好,当这二十四种草编织在一起的时候,它才有了闻名全国的机会。那就是著名的“呼家堡草床”,也叫“呼家堡绳床”。

这是后话了。

“屋”的意识

在平原的乡野,无论你走进任何一个村落,三步之内,它就会听到这样的招呼声:“吃了吗?”

“吃了吗”是一种泛泛的亲切,是一般性的问候。它就像是西方社会里那个没有“心”字的“你好”,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点头,一个可以对任何人的客气。它的声调是温顺的、乖巧的、善意的,在心性上却是防范的、远距离的、言不由衷的。它的热情和它的假心假意互为表里、共荣共存。同时呢,它又是一个陈年旧日的烙印,一个一代一代相传下来的饥饿信号的烙印。

所以“吃了吗”是平原上的第一句话。说过“吃了吗”之后,一般是不会再说第二句话的,除非是相熟的朋友,或是比较亲近的人。到了亲人相见或是朋友见面的时候,你才会听到在豫中平原上广为流行的第二句话:“上屋吧。”

这时的“上屋吧”就成了一种特别的邀请,成了一种真心实意的表达,成了一种表面淡化了的、却又是肉贴肉的亲切。在平原的乡村,如果你走进一户相熟的人家,狗在你的腿边“汪汪”地叫着,这时候有主人从院子里迎出来,说一声:“来了?上屋吧。”这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这是在告诉你,你已经到“家”了,这里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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