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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廿一年或廿二年),责数我以前待她的不对,像是多年积闷,为之一吐。在这里我真是负着非常的愧歉呀!如果她不死,我还可以补赎;她死了,我怎能补赎呢!呜呼!
所以最近两年,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也许到了最好的时候,就是要分离的征兆。然而在最好的时候分离开我们,我怎能不痛呀!呜呼!天哪!
她这次的死,亦是我对不住她。她从民国十九年冬间,廿年春间,连续两度小产之后,身体亏弱万分,曾表示不要再生产,我亦同意,因此有三年多不曾怀孕。不料去年身体渐好,未免大意。我戏言:我们有两个男孩,本已满足;但我更希望得一小女儿,到我年老时侍候我。于是有这次的怀孕。怀孕又是难产,西医说是“前置胎盘”,最不好办的,卒以不救。呜呼!这不是我害的吗!
除了上面所说歉罪处之外,我最大的愧歉,是以她这样天生的好质地,而十几年间未能领她作一点学养工夫。将日子都空过了!将好质地都白费了!这真是我对不住她之大者!
我转回来想,在天安排我两人的关系上,亦许靖贤是纯粹落在牺牲地位以成全我的吧!她最先成全我的,是到我年近三十才来我家,给我很大的机会为思想上创造努力(不必多,假令早结婚三五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未必能成)。婚后的十四年间,使我借以了解人生,体会人生。并从她的勤俭,得以过着极简易的生活,俾我在社会上能进退自如,不用讨钱养家,而专心干我的社会运动。在这中国问题极度严重的时际,她又早早离开我,给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对付大局问题,为社会服务。——我此后决不续娶,不在纪念她的恩义,表见我的忠贞;而在不应该糟蹋她留给我的这个机会。我将有以用我这机会,改变我的生活。所以我今后为社会的努力,任何一分的努力,我将使知交诸友都认识这是出于我靖贤的成全。这或者是我于万分对不住靖贤之中,求得一个补赎的路吧!
第六辑 暮年有感
第72节 老来回忆此生
老来回忆此一生多有非自己早年意料之事。例如少年时向往事功,视学问若不足尚,尤厌弃哲学玄谈,而今结果恰得其反。儿时既未曾诵习儒书旧籍,比及少壮且视中国文化如无物,信有如《思亲记》中所说“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者,乃不料中年而后卒有《中国文化要义》之作,深入浅出,精辟而周详,为学术界此一研究奠基开端。再如我年未及冠,志切出世,决定一身清净矣,未料年近三十,竟尔娶妇生子,且丧偶之后又续婚焉。乍看起来,一若忽彼忽此,率尔行动者,而不知沉思熟虑是吾生性,其审决于衷者固非外人想象所及也。而今追忆往事,只有叹息命运播弄人耳。吾先世累代宦游北方,我自幼随父母住家北京,曾无一日尝过农村生活味道,然竟投身农村运动,茹苦自甘,号召国人以为创建社会主义复兴民族之惟一途径,十年,徒以日寇入侵,未竟其志。其初吾标名曰“乡治”,志在培植乡村自治体,实为目标远大之一政治运动,其志正在建造新中国。当时虽悟及必须有方针、有计划地发达社会生产以为其根本,顾尚未认识其入手乃在实施社会教育,其重点更在成人。最后写出《社会本位的教育系统草案》,遂为此一生从少壮而中年思索解决中国问题几经曲折转变臻于成熟的具体规划,总结主张,却远非当初感触问题一念兴起时所及料矣。我在人生实践中认真不苟,其步步发展变化固当如是耶。
1976年7月10日
第六辑 暮年有感
第73节 谈乐天知命
古人有许多说话,早先我自以为能领会其意义,其实所领会的极其粗浅。今年过八旬后,感受时事环境教训,乃有较深领会于心。此一不同,唯自己心里明白而已,难以语人。今略记之于下;人之领会于吾言者如何,又将视其在人生实践上为深为浅而不同焉。
例如五十年前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曾比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指出“仁者不忧”之大可注意,自谓能晓然其意义矣;其实甚浅甚浅。今所悟者乃始与《易·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一语若有合焉。乐天知命是根本;仁者不忧根本全在乐天知命。
何谓乐天知命?天命二字宜从孟子所云“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来理解,即:一切是事实的自然演变,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主宰在支配。自然演变有其规律,吾人有的渐渐知道了,有的还不明白。但一切有定数,非杂乱,非偶然。这好像定命论,实则为机械观与目的观之合一,与柏格森之创化论相近,不相违。吾人生命与宇宙大自然原是浑一通彻无隔碍的,只为有私意便隔碍了。无私意便无隔碍,任天而动,天理流行,那便是乐天知命了。其坦然不忧者在此。然而亦不是没有忧,如云“忧道不忧贫”;其忧也,不碍其乐。忧而不碍其乐者,天理廓然流行无滞故耳。孔子自己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意思可见。孔子又云,“五十而知天命”,殆自言其学养功夫到五十之年自家生命乃息息通于宇宙大生命也。
在平素缺乏学养的我如上所说,不过朦胧地远远望见推度之词。即从如上所见而存有如下信念:一切祸福、荣辱、得失之来完全接受,不疑讶,不骇异,不怨不尤。但所以信念如此者,必在日常生活上有其前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是也。
临深履薄之教言,闻之久矣。特在信服伍庸伯先生所言反躬慎独之后,意旨更明。然我因一向慷慨担当之豪气(是个人英雄主义,未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英雄主义),不能实行。及今乃晓得纵然良知希见茁露,未足以言“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却是敛肃此心,保持如临深履薄的态度是日常生活所必要的。此一新体会也。
信得及一切有定数(但非百分之百),便什么也不贪,什么也不怕了。随感而应,行乎其所当行;过而不留,止乎其所休息。此亦是从临深履薄态度自然而来的结果。
注一切有定数,但又非百分之百者,盖在智慧高强的人其创造力强也。一般庸俗人大都陷入宿命论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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