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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默然无语,看着杜离的啤酒杯里上下翻滚的气泡发呆,茫然间对身处其中的世界生出无从把握之感:我在路上走着,身边也走着行人,我和行人对于各自的生活皆是双双不知,就在这双双不知里,我们每个人可能正在遭遇惊心动魄的生活——有人可能是走在送葬的路上,有的人却可能是正要去医院抱回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每一分钟都是花开花谢,每一分钟都是人是人非,人生不过如此;但是,尽管如此,我也必须承认,杜离是个有福之人,何谓有福?白云满谷是福,月照长空是福,杜离说话时的满脸欣喜,还有他身上的刀口也是福。
喜悦的刀口。刀口上的幸福。
终了,我还是问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根本就不认账呢?”
“如果要是这样的话,”听我作如此之问,杜离的脸色顿时肃然起来,笑还是笑着的,一口气灌下去满满一大杯啤酒,灌完了,看着落地玻璃窗外一个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微微喘着气,“那我可能真的要杀人了。”
从葡国城堡里出来,我回了自己的小院子,暮色正在一点点降临,满城灯火也在渐次亮起来,按照往日的惯例,此时囡囡应该正好是在家里为我做饭。我是坐公共汽车回去的,以前我进进出出都是坐出租车,自从认识了囡囡,和她一起坐公共汽车倒是越来越多了。再说我也知道,自从我们住进医院,我们的钱正在像流水一样离开我们,而且,只要我在医院里住下去,这流水还会滚流不息。
院门没有关,一进院子就听见了囡囡的咳嗽声,房间里有油烟味儿飘出来,囡囡果然在为我炒菜。我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仔细地看了一遍草坪边的花,即使我不在,囡囡也给它们搭好了花架,就连桑树上的鸟窝,囡囡也给它垫上了块碎花布,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正看着鸟窝,囡囡咳嗽着推开了楼上的窗子,屋子里的灯光顿时泻进了院子里,我微笑着转过身去,囡囡正好看见我,“啊”了一声,也不管锅里还炒着菜了,叫着跳着就往外跑出来,跑了几步不跑了,在门口侧出脸来,“你怎么回来了呀!”
我一下子就有力气了,差不多是小跑着上了楼,铁皮楼梯咣当作响,跑到门口才知道她为什么不往下跑:刚洗过澡,蓬松着的头发上还有我喜欢闻的香波味道,除了上身套着一件我的衬衫之外,全身不着一物,两条腿在黄色的光影里显得愈加白净。几乎在一触目之间,我的全身就被点燃了,把她抱进自己怀里,当我一边亲着她果肉般的嘴唇,一边紧紧搂住她的腰,我知道,全世界又都是我的了。
大海!躺下之后,我进入了一片大海之中,温润的海水包裹着我,轻轻地卷过我的皮肤,我闭上眼睛,往前游弋,一路上我会碰见柔软的水草,我还会碰见沉默的贝壳,我不退避,任由它们摩擦我的身体,使我坚硬异常地继续往前游去,前面是黑暗,以及更深的黑暗,而我的身体是一朵在黑暗里才能打开的花,是醉卧在花丛里的花!
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阵巨大的虚弱之感将我的身体席卷而去,我下意识地想抓住一件东西,却什么也抓不住,海水退去,水草消散,贝壳化为了粉末,惊恐迅疾滋生,闪电般笼罩了我的全身,我使出全身力气来挽留住海水、水草和贝壳,但是没有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点点离开我。
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僵硬了,身体仍然伏在囡囡的身体之上,看着她,多日不理的头发垂在她的双乳之间,我的脸躲在头发里,并没有手足无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我不是没想过自己迟早会遇到这一天,即使在过去,每次做爱之后,和囡囡抱在一起,听着体内像秒针一样走动着的衰败之声,我就想过:仅仅在不远的时间之后,就可能再没有赤身裸体和囡囡躺在一起的时刻了。可是,我就像个刚刚开始读小说的孩子,不愿意读的,害怕读的,全部跳过去,再不翻它。也为此故,每次做爱的时候,我都当成是最后一次,宁愿失掉性命也要往那不可及的黑暗里去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囡囡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即使我的身体已经僵硬,她也还是一直闭着,良久之后,她似乎也猜出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睛,轻轻将我的脖子搂住,放在她胸前,之后,左手搂住我,右手在我的头发、脖子和后背上抚摸着,我也使劲地朝她双乳之间钻进去,我宁愿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钻进去,再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我跳下床去,到处找烟,结果把书啊CD啊全都翻成了一团糟,还是一根烟都没找出来,囡囡也坐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最后,我还是回到她身边,心里叹了一声躺到她的腿上,脸朝里,背着光。
不如此又能如何?
“哎呀,我的茄子!”囡囡突然叫起来,一把将我推开,衣服也不穿就往阳台上跑过去了。我也总算知道她在锅里做着的是茄子了。
没办法了,干脆起身,去卫生间洗澡。在卫生间里,喷头打开后,竟然恍惚着忘记了脱衣服,穿着衣服淋了两三分钟,突然想起来,想起来也懒得脱,呆呆地看着喷头,干脆在喷头下面蹲好,蜷成一团,干脆让它把我全身淋湿。
不如此又能如何!
刚才的事情在囡囡那里则完全不能被称为一件事情,我洗澡的时候,囡囡在外面都唱起来了,能听见她在房间和阳台之间进进出出,应该是一派“分田分地真忙”的景象。
第七章:木马荡秋千
无论什么时候,囡囡都要见缝插针地呆在我身边,单凭这一点,我也不该感到虚无。
今天更是如此,在中商广场的香奈儿专柜里站了一上午的柜台之后,囡囡回家里去熬了粥做了饭,带到医院来和我一起吃,正吃着,护士进来通知我们今天又到了结账的时间,如此一来,囡囡就只好再回家去拿存折出来取钱了。没想到的是,等囡囡取完钱回到医院,医院里的计算机系统坏了,没办法,只好等,等着等着就等了三个小时,期间也不断跑回房
间里来和我说会儿话,又去和病房里的那两个孩子打打闹闹,结完账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半钟,此时再去汉口的快递公司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于是就不去了,干脆再呆上几个小时后早点去洪山广场发广告单算了,这样,黄昏的时候,我们便从病房里出来,在医院里散起步来。
拐过几幢楼房之后,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我们到了一处堪称游乐园的地方,其实这里是医院为员工们的孩子修建的幼儿园,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建成了城堡形状的教室,教室之外依次是滑梯、蹦蹦床、木马和三只悬在枣树上的秋千,还有一个小型操场。我们轻易越过低矮的栅栏,没几步就跨过了那小型操场,各自坐在一只秋千上,剩下一只空秋千被她随意拨动着晃来晃去。
在静谧之中,囡囡连日来的郁闷看起来消散了不少,在秋千上坐了一会儿之后,她起身去坐那匹黄色的木马,她坐在木马上嚼着口香糖的样子,有点像战乱时期某个将军的女儿,在战争的间隙骑上父亲的战马玩一会儿,战场上的惨状却是并不会让她开心的。对,就是那种感觉。
从木马上下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差点连同木马一起倒在了地上,原来木马并不是固定在一处的,而是可以随意搬动,囡囡就搬着它过来,放在那只刚才还空着的秋千上,这下子,三只秋千都坐满了。囡囡用力荡出去,顺便把木马也推动了起来,如此一来,囡囡和木马都荡起来了,而且前后交错,她才荡出去它便荡回来,看起来煞有一番意趣。
“你说,那小男孩会上幼儿园吗?”三两分钟之后,囡囡慢慢坐定了问我,只剩下那匹孤独的木马因为不时被囡囡推一下还在兀自荡来荡去。
“我倒是不希望他能上,腿断了,不管怎么说都要受人嘲笑,要是我,宁愿一个字也不认识,也不愿意受嘲笑。”我想了想说。说完了心里一惊:明明是我说的话,听起来却像是出自囡囡之口。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那孩子虽然还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眼睛里好像很伤心的样子,有的人还好,命不好还能够坚强啊什么的,有的人天生就不行,一时的命不好只能让他一辈子命不好,对吧?”说完又补了一句,“总觉得那孩子就是一辈子命不好的人。”我叹了一声,问她:“怎么会哭得那么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