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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都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屋子里的水龙头似乎也没关好,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慢慢地,我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早上五点钟的样子,做了梦,而且是个怪梦:本来是在满目皆绿的山冈上走着,突然掉进了一口井,井底里长满了杂草,井壁四周的泥巴也都湿乎乎的,井上刮着西北风,使我觉得更加通体冰冷。井只怕有三层楼那么高,所以凭我一人之力虎口脱险是决然不可能的,我只有在里面蜷缩成一团等候上帝安排。就这样过了三天,期间风吹雨淋,吃了不少苦头;到第三天下午,我已几近于奄奄一息,冗长的昏睡后一睁眼,眼前竟然出现了个一丝不挂的裸女,我求她带我上去,她一口应允,条件是要我和她做爱,说是已经好几千年没做过爱了,我别无他法,强自撑着虚弱之身上前拥抱她,亲她,抚摸她的乳房。
就是这个时候,醒了。
天哪,我该如何说清楚这尴尬的时刻啊:我的怀里居然抱着囡囡,我亲了她,手还依然放在她的胸前——一下子,我就像被电击般一把推开她,霍然直起身来,像垂死的野兽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上天作证:我对自己的厌恨达到了极点,我恨不得一刀就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我粗暴的一推,也使她彻底清醒过来,我根本就不敢正面看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掀掉了盖在身上的薄薄的被单,也坐起来靠在床头柜上,头却还是低着,头发将她的脸差不多蒙得严严实实。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总过了有一分钟的样子,我压抑住一浪散去一浪复来的厌恨,还是对她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除此之外我真的再不知道说什么好。
“啊,”我只听见她“啊”了一声。
我本来想立即就站起身来拔脚狂奔,但是从囡囡姑妈家里已经传来了隐约的咳嗽声,我现在跑出去的后果可想而知,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作任何动弹。气氛却变得愈来愈难以承受,一阵难忍的疼痛从腿上的某根神经生起,迅疾往上扩散,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有那么短暂一刻,我甚至疑心今天就是我的末日;天气并不算太热,我却满头大汗,全都是冷汗,因为身体一直是冰凉着的;这还不算完,我的太阳穴是经常都有生疼之感的,现在却是疼得无以复加,我咬紧牙关想抵抗住这疼痛,可是根本就抵抗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头脑里却是阵阵发蓝,那蓝色浓到了极处,真正是令人晕眩,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
突然间,囡囡开口说话了:“我就那么不值得你喜欢么?”
不是。我喜欢囡囡。我再承认一遍:我喜欢囡囡。
在和她一起送快递的半个月里,只有“快活”二字能准确表达我的心情,作息时间也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早晨起来还是要长跑,从我的小院子一直跑到磨山下的那座拱桥上再折回来,之后好好侍弄侍弄那些花,之后从隔壁找些书来读,要么就是听着音乐什么也不想地凉席上抽烟,到了中午随便吃两口饭,就坐车去汉口接她,通常我都要在那卫生学校的操场
上抽完几根烟她才会出来,我要是晚了的话,她也会站在操场上等我。
接下来就到快递公司去领工,我照旧抽着烟在楼下等她,领完工出来,我们便直奔客户处去取要送的货品,再送往客户指定的地方,一趟送完便接着再送一趟,如此一个下午,快的时候甚至可以送上四五趟;囡囡也还真是说得到做得到:不再只像过去那样送送信啊书啊光盘啊什么的了,现在连电视机和微波炉什么的都送上了。
半个月下来,我对武汉也熟到了不能再熟的程度。
她没在我身上发现任何不妥之处,我并没有再像那天晚上般突然变得虚弱不堪,甚至连电视机这样的大家伙我搬起来也不觉得费力。连日阴雨之后就是持续不断的高温,城市变成了蒸笼,所以,在搬弄这些大家伙的时候,很多时候我都汗如雨下了,但就是不觉得累,囡囡则在一边给我起了好多绰号。就像今天,从江汉路到花桥竟然走了一个小时,下车之后,烈日炎炎,我干脆脱了T恤交到她手里,光着膀子心急火燎地抱着两个藤沙发往前走,囡囡却突然叫起了我“包子”,我不明所以,就问为什么叫“包子”,她的答案倒是很有些道理,“这么大的城市都变成了蒸笼,你不是包子是什么?”
我也哈哈一笑,“那你呢,你不也是包子吗?”
“没错,”她小跑两步,为我擦了汗,又把手里拿着的一瓣西瓜塞进我的嘴巴,“你是男包子我是女包子!”
“包子也分男女?”
她想了想,“对啊,包子不分男女——”很快展颜一笑,“那我是芹菜包子你是豆沙包子!”
我继续问:“为什么你是芹菜的我是豆沙的?”
“还用问么宝贝儿,”她将剩下的西瓜吃完,跑上来帮我的忙,“豆沙有红豆沙有黑豆沙,你看看你自己,都黑成什么样儿了,整个一个黑豆沙,我的T恤起码是绿色的吧,所以说你是豆沙我是芹菜。”
她的回答的确很有想像力,我苦笑着承认,“好好,你是芹菜我是豆沙。”低头一看,果不其然:身上也不知道在哪里撞到过什么,黑黢黢的,加上汗如雨下,就更加惨不忍睹了,不过虽然如此,我的心情却是高兴得不能再高兴。
也有这样的时刻——晚上,我差不多精疲力尽地回了家,拿着要换的衣服去东湖里洗澡,沉默着在水底潜游了几十米远,再浮出水面,扶着灌木丛边那条被萤火虫环绕着的小船的船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的时候,经常忍不住去想:这样的日子还应该继续下去吗?我,一个要死的人,还应该在囡囡身边呆下去吗?
根本就不敢往下想。
我不得不一遍遍问自己相同的问题:我喜欢上了囡囡吗?
我欺骗不了自己:我已经千真万确地喜欢上她了。
有天晚上,都快凌晨两点了,我在江边的一幢三十年代遗留至今的老洋房门口坐着等囡囡下班,这老洋房早就卖给了一家银行,现在是这家银行的储蓄所,酒吧一打烊,囡囡第一个冲出来,站在门口四处看我在哪里,我刚要招呼她,一转头,从储蓄所的玻璃门上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笑着,傻呵呵地笑着,从来都没这样笑过。那时候我就知道:完了,我喜欢
上她了。
我想过从她身边即刻消失,再不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甚至仔细想过去哪里了却残生,喝着啤酒听着电台,结果,《1812序曲》听完了,《远离马槽》听完了,《风雪配》也听完了,那可爱的DJ放的整整两个小时的音乐都听了个遍,脑子里也想不出任何所以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得清楚点,我只知道:一到第二天中午,匆匆寻了地方吃罢午饭后,我会一刻也不耽误地坐上去汉口的车。
转眼已经是六月中旬了。今年长江里的洪峰虽说来得快,但退下去也不慢,电视和报纸预报过的可能出现的惊涛骇浪,现在被证明只是一场虚惊。和囡囡在一起,每一天都过得特别快,因为朝夕相处的关系,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种我时而想起的问题也可以不用再费心琢磨了:在某些时刻,她甚至完全不再是当初印象里的她了,毫无刁蛮之气,甚至也厉害不起来,送东西到武昌来的时候,只要有时间就和我一起来我住的地方坐一坐,走的时候,我的房间便被她收拾得清清爽爽了,下次再来,看见我的房间又乱了,就叹着气说着“你呀,可真拿你没办法”,那感觉像什么呢,就像——
像个姐姐。尽管我的确要比她大两岁还多一点。
有时候,在街上走着,她跑上来给我擦汗,擦完了还要盯住我看半天:“真奇怪,你怎么会比我大呢?”
“啊,我为什么就不能比你大呢?”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嘛,”她摸摸我的脸,再摸摸我的头发,“越看越像我弟弟,你干脆叫我姐姐算了。”
她甚至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我倒被她的认真吓了一跳,“不是吧?”
“怎么不是啦,不管了——”即使身处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丝毫不以为意,上来揪我的耳朵,“今天非要你叫不可!”
“……”
终了还是没有叫,她也放过了我,见我一脸困窘,就一挥手说:“算了算了,看你怪可怜的,放过你了。”
尽管如此,她也会露出她年纪小的破绽来。有一天在武昌送完快递,她眼睛不舒服,不想再回汉口去领工,就去我那儿呆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