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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会看见娘的笑容荡漾开来,如同江南清晨弥漫的水气,弥散在整个莲漪山庄。她笑着对我说,莲花,你的面容像极了你的父亲,他的名字叫花丞。
在我十八岁之后我开始很少说话,我总是坐在岸边的柳树下,看白色的柳絮飞满整个苍蓝色的天空,等到秋天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黄叶在风中残酷地凋零。小时候娘对我说过,每个人在死的时候都会回到自己的家乡,落叶归根,那些无法回去的人,就会成为漂泊的孤魂,永世流放。每次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我都会想,江南是不是我的故乡,我死后,会不会葬在那些碧绿的流水下面。
有次母亲问我在仰望什么,我说没什么,只是因为寂寞。然后天空飞过一只鸟,它在叫,杀,杀,杀。我装做没有听见,而我娘什么话也没说。
那天晚上,我娘告诉我,其实我有一个妹妹,她的名字和我一样叫莲花,她和我的父亲住在大漠中,守望着一群寂寞的飞鸟。我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两个杀手之一,我的妹妹,现在也应该是个绝顶的杀手。
我问我娘,那另外一个与我父亲同样的杀手是谁?
我听到她微弱的叹息,她说,是我。然后她说,莲花,其实你出生在塞外的大漠中,你的故乡不是江南,是塞北风沙弥漫的沙漠。
当我将葬月剑深深地划过那个刀客的颈部动脉的时候,我听到血喷涌而出时呼呼的风声,他的血细小纷扬地喷洒出来,像大漠的黄沙一样四散在风中,细小的血珠散落在发热的沙上,迅速风干变黑,如同我父亲花丞的瞳仁的颜色,黑如金墨。当那个刀客从我面前像棵树一样地倒下去的时候,我的父亲出现在我的身后,他的表情冷峻而桀骜,头顶盘旋着寂寞鸣叫的飞鸟,疾疾地掠天而去。父亲低低地对我说,莲花.这个人的名字叫寒挞,是这个大漠中仅次于我的杀手,他成名已经十年,现在才二十七岁。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关外一流的杀手。父亲转过身来对我微笑,他说,莲花,从现在起这个大漠中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杀死你,也许,连我都不能杀死你。父亲的笑容最终弥漫在风沙中,我的眼睛感到丝丝的胀痛。那一年,我十五岁。
我叫莲花,我在西北的大漠中长大,我和我的父亲一起生活,每天早上,我都会站在他的旁边,陪他看天边地平线上疾疾掠过的飞鸟。我从小听着那些鸟的叫声长大,一声一声紧紧贴在大漠昏黄的天空上。我的父亲总是告诉我,他说,莲花你看,那个方向就是江南,那个雾气弥漫的地方,丝竹萦绕的城郭。那里的流水碧绿而清澈,可以回旋缠绕你的梦境。我的父亲名叫花丞,天下第一流的杀手。
我从小跟着父亲学剑,他从没有教给过我女子应学的花哨的剑法,他教给我的剑法简单而明朗,直截了当,没有名字没有来历没有招数,只有目的,那就是杀人。
我和父亲居住的地方在沙漠的中央,我们的房屋背后是一口泉水,我问过父亲为什么在沙漠中会有泉水,他笑着说,因为曾经有人在这里哭泣。他的笑容弥散在风里,混合着细腻的黄沙纷纷扬扬地凋落在我的脸上。
父亲在那口泉水中种了莲花,鲜如火焰般的红莲。父亲告诉过我那种红莲来自西域,花瓣中的汁液剧毒,见血封喉。如同孔雀胆和鹤顶红。我记得刚开始的时候红莲总是死亡,最好的一次是成活到了开花的时候,可是当第一朵花蕾形成的时候,莲花就开始从根部溃烂,最终死掉。六岁时一场大雪,泉水冰封了三个月,解冻之后,父亲从西域移植过来的莲花全部成活,温润如玉的莲叶覆盖了整个泉池。我问过父亲为什么要种莲花,父亲笑着摸着我的头发,他说,因为我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叫莲桨,一个叫莲花。我还有一个最爱的男人,他的名字也叫莲花。
我在十五岁之前杀人用的武器都是银针,淬过红莲汁液的剧毒。每次我用那些毒针划破对手颈部的动脉,然后我就会看见血喷洒而出的情景,像是风中弥漫的红色的尘埃,一点一点洒落在沙漠的黄沙之上,然后迅速被风吹干,被流沙湮没,没有痕迹。我曾经问过我的父亲,我说,父亲,我可以用银针轻易结束那些人的性命,为什么还要在针上淬毒。父亲望着地平线的方向,缓缓地说,因为不要给对手留下任何还手的余地,要置对方于死地。
父亲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弹奏他那张落满尘埃的六弦琴,声音苍凉深远,荡漾在暮色弥漫的大漠上,有时候会有远方的骆驼商旅的队伍经过,驼铃声从远方飘过来,同悠扬的琴声一起纠缠着在风中弥散。我问过父亲那是什么曲调,他告诉我那是我母亲写的词,曾经用江南丝竹每日每夜在他耳边弹唱。父亲总是用他苍凉而又有磁性的声音唱着那首江南小调:灯影桨声里,天犹寒,水犹寒。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楼山之外人未还。人未还,雁字回首,早过忘川.抚琴之人泪满衫。扬花萧萧落满肩。落满肩,笛声寒,窗影残,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每次父亲唱着这首词的时候,他总是泪满衣襟,我一直没有问他,他为什么不回到江南去,回到那个碧水荡漾的水上之城。我只知道父亲总会唱到太阳完全隐没在黄沙堆砌的地平线下,他才会小心地收好古琴,可是依然不擦去上面柔软的灰尘。然后他会在月光下舞剑,寂寞,可是桀骜,那些剑式他从来没有教过我,我看到月光下的父亲飞扬的黑色长袍和黑色凌乱的头发,如同一只展翅的鹰,月光沿着他胜上深深的轮廓流淌,弥漫在他的胸膛,腰肢,握剑的手指,最终融化在他黑如金墨的瞳仁中。
父亲告诉我,这个大漠看似平和,其实隐藏了太多的风浪。有太多杀手和刀客藏身于这个沙漠之中。我见过父亲说的那些沉默无语的刀客,他们总是蒙着黑色的头巾,孤独地穿行在这个滚烫的沙漠之上烈日之下,像是孤独但桀骜的狼。他们的刀总是缠在黑色的布匹之中,背在他们身后。我曾经看见过一个刀害的刀法,快如闪电,而且一招毙命。那个刀客在对手倒下之后抬头仰望着天空,然后看到飞鸟疾疾掠过天空,杀,杀,杀。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刀客,我想到我的父亲,花丞。
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他们的刀法全部没有来历,父亲对我说,因为他们的刀法和你的剑法一样,没有名字没有来历没有招数,只有目的,就是杀人。所以他们是这个沙漠中最危险的动物。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叫我去杀一队经过这片沙漠的刀客,七个人,全部是绝顶的高手。父亲把他的葬月剑给我,然后带我去了黄石镇,这个沙漠边陲惟一的小镇。
当我走在飞沙走石的街道上的时候,我感到一丝恐惧。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我从小就和父亲一起长大。没和第二个人有过语言上的接触。父亲将路边的小贩,老妪,乞丐,垂髫童子一一指给我看,告诉我他们中谁是杀手,谁是剑客,谁是平民。其中,父亲指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对我说,他是南海冰泉岛的小主人,中原杀手的前五十位。
当那条街走到尽头的时候,我看到飞扬肆虐的黄沙纷纷扬扬地沉淀下来,黄沙落尽的尽头,是一家喧嚣的酒楼,我看到里面的七个刀客,其中最中间的一个,最为可怕。
父亲对我说,莲花,上去,然后杀死他们。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对我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满脸平静,没有波澜。
后来那七个人全部死在我的手上,都是被我一剑划开了血管,鲜血喷洒出来。最后死的那个刀客是个面容瘦削的人,他一直望着我,在最后的时刻,他问我,花丞是你什么人。我在他的咽喉上轻轻放下最后一朵莲花,然后对他说,他是我父亲。然后我看见他诡异的笑容,这个笑容最终僵死在他的脸上,永远凝固了下来。
那天我和父亲离开的时候那家酒楼重新燃起了灯火,红色的灯笼在混满黄沙的风中摇晃,父亲对我说,莲花,现在你是大漠中最好的杀手了,除了我,也许没有人可以再杀死你。
我望着手中的葬月剑,它雪白的光芒映痛了我的眼睛,它上面没有一滴鲜血,光洁如同像牙白的月亮,那么满那么满的月亮。
父亲离开黄石镇的时候将腰上的一块玉佩给了路边的一个小乞丐,我知道那块玉佩是上古的吉祥物,曾经被父亲用五千两银子买下来。我问父亲他为什么要给一个小乞丐。父亲对我说,因为他是个真正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