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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下乡,相当于一个中等的国家搬家,这是史无前例的,在世界上也是没有的。精简工作结束后,毛泽东感慨地说:我们的中国人民、我们的广大干部,好啊!叫做两千万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不是共产党掌权,哪个党能办到?!的确,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有这样的魄力,才有这样的群众基础。
然而,在我看来,这次大搬迁所能反映的恰恰是一种强制下的无序。此时的计划亦不过是命令而已。当农民成为被驱赶的一群,只能服从而不能自主选择,所谓“政治觉悟”其实是和他们无关的。
关于中国人口由乡村到城市,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张五常有十分精辟的论述,部分观点更可被视为对五十年代末农村人口“大跃进城市”的一种批评。在《中国的前途》一书中,张五常这样写道:“中国十亿人口,八亿以上是农民。假若中国要在二十年后有足以炫耀的经济表现,以我个人的保守估计,在这二十年间必须有三、四亿人口从农村迁徙到城市去……假若这个大搬迁不出现,经济现代化就难有大成。”但是张五常坦言,“我不是建议中国当局要开始策划一些庞然大计,招兵买马,引进外资,在城市盖上高楼大厦,然后上山下乡,用精明的干部从农民中大量挑选适宜于工商业的人材,然后以徙置的办法,把他们安置在城市,分派工作单位。这是行不通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改变制度,让大搬迁由市场自动调节,由人民自己开动脑筋,自由选择,顺其自然地进行。一个骤然看来差不多是无法办到的大搬迁,只要制度一改,对症下药,其发展的顺利及神速,是会超出一般人所能想像的。”张五常开出的药方是要让资产有自由买卖的权利。这些资产不只包括土地及房屋,还包括劳力及知识。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将土地加上了转让权,农民及武士就大量涌到城市。明治政府事前并不知道这个大搬迁会发生,没有半点策划,但跟着的惊人经济增长率,一年之内就极其明显。在私产制度下的市场调整,反应之快之准,是远胜于任何政府策划的。这是因为市场是无数人的讯息组合,通过市价,不共谋而传达了可靠的信息。每个人看看油价,看看地产市价,看看就业机会,自作打算。
归根到底,社会有自我拓展的秩序与生长的节奏,非权力一厢情愿所能单方面完成。这也是我在乡村生活所获得的有关生命与繁荣的最直接体验。走进山野,不用你安排,万物自会生长。而小堡村的农民,在社会渐次开放的背景下,越来越多地走出乡村,体会杨万里写在《桂源铺》里的禁忌与解放:“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文前部分 5。讨伐李四喜(1)
前面关于“为什么是土地拥有农民”的几篇文章被一些网站转载,有的网站在短短一天内便有近5000条留言,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
故纸堆里听惊雷。就在我梳理我的过往人生、乡村记忆以及所能接触到的与时代命运相关的材料时,总有一些细枝末节会让我不得不停下来。而且那里并非只有董时进这样能够以笔作战的人物。在接下来的章节里,我更要谈到一些平凡的人,比如李四喜。五六十年过去,生活在今天的人们早已经忘记了李四喜这个名字。然而,就是他,一位卑微而纯朴的农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论,而他的观点也被时人称为“李四喜思想”大加讨伐。
1951年7月18日,《新湖南报》发表了长沙读者章正发的来信,信中称:
我们乡里有一个同志叫李四喜,他做了十多年的长工,受了一辈子的苦,解放后才娶了一个妻子,生了一个小孩,去年我们乡里搞土改,他工作特别积极,又当选了青年团的支部书记。土改完成了,他分了田,就想专门回家生产,不愿意干工作,不愿意开会,干部去劝他,他急得哭起来说:“我一生受苦没得田,现在分了田,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还要干革命干什么呢?”
该信认为,李四喜分了田就不愿干革命的思想是不对的,但不知《新湖南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希望给予答复。
今天一些大权在握的乡镇干部一定很难理解李四喜辞官不做的行为。同样不难想象的是,在那个鼓吹“继续革命”的年代里这样一封读者来信将会引起怎样的重视。为此,《新湖南报》在“编者按”中着重指出:“章正发同志提出的问题很重要,就我们所知道的,乡村干部在土改后不愿继续干下去,思想已经开始产生,甚至有个别区干部也有这样的思想。”与此同时,编辑部还提出了三个题目希望广大农民参与讨论:一、你对李四喜同志的思想看法怎样?你们那里的干部有没有这样的思想?二、只顾埋头生产不管国家的大事行不行?三、分了田是不是就算革命成功?革命革到什么时候才算最后成功?次日,该报以“分了田不干革命对不对”为题,号召广大群众参与“李四喜思想的讨论”。
读者们踊跃地参加讨论。从7月21日起,《新湖南报》第2版专门开辟了《关于李四喜思想的讨论》专栏,并选编了各地群众的来信,推动这一讨论的展开。7月24日,《新湖南报》发表长沙读者柳石泉的来信。柳石泉认为,李四喜同志要脱离工作、回家生产,这种思想也并不是完全不好的。在他看来,既然平常工作同志总是宣传说土地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发展生产,人民政府奖励劳动生产,那么李四喜回家生产,多打粮食,支援前线,也谈不上有什么过错。该信同时表明在当时有些乡村干部认为干革命工作是一种“负担”,应该“轮流干”。如柳石泉所说,“农村中的农民很多,大家都翻了身,都分了田地。李四喜分的田并没有比别人多,他在土地改革中已经做了几个月工作,为群众出了很多力。革命工作是大家的公共事,现在让李四喜同志回去生产,轮流别人来做一做,不让一个人吃亏,也是很公平合理的。”
从上述观点可以看出,最开始的讨论还力图保持观点平衡。不过好景不长,为引导农民深入讨论,《新湖南报》为读者来信加上了“编者按”——既能为讨论增加某种方向感,又能及时“医治”部分不合时宜的观点。为了让更多农民及乡村干部参与到这场讨论,1951年8月8日,《新湖南报》发表题为“广泛展开关于李四喜思想的讨论”社论,指出“讨论的规模还不够广大,对群众的思想教育还不够深刻”,所以“希望各地的领导机关、本省各地报纸、农村干部或农民出身的干部,以及广大农民群众都来开展这个讨论”。在其后的编者按里又强调:“李四喜思想主要根源,是农村小生产者自私、落后意识的反映,没有看清革命的前途,对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关系缺乏正确的认识。希望大家对这方面,继续展开深刻的批判和讨论。”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文前部分 5。讨伐李四喜(2)
是继续革命,还是安心生产?这场讨论最后被定格为政府与媒体对农民的思想工作,李四喜关于幸福生活的直觉开始让位于政治高高在上的说教。所谓李四喜思想被理解为“土地改革后农民的松气思想”,其主要表现是乡村干部分了田后,不愿再做工作,要求回家“埋头生产”、“发家致富”。对于这种思想,湖南省委及《新湖南报》的态度是明确的。8月25日,《新湖南报》发表王首道的《批判李四喜思想、加强干部思想教育》一文,指出像李四喜那样满足了现状,不愿继续努力工作去争取更美好的将来,只看到目前的个人利益,埋头生产,不关心国家大事,不过问政治,这种自私落后的松气思想,显然是错误的、有害的。
一个月后,《人民日报》转载了这篇文章并在“编者按”中指出:“所谓‘李四喜思想’不但存在于湖南的一部分农村干部中,而且也存在于土地改革完成了的其他农村的许多干部中。这些干部分了土地就心满意足,不愿意继续做革命工作了。为了纠正这种错误思想,我们把王首道同志的论文转载在这里,希望各地读者普遍加以注意。”翌日,《人民日报》又刊文将《新湖南报》关于李四喜思想讨论的经验向全国介绍和推广。
和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青年》虚构了“潘晓”这个名字一样,“李四喜”同样是《新湖南报》编辑部虚构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