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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用歌声祈祷着藏獒的平安:“孩子的藏獒啊,阿爸就来救你;阿爸的藏獒啊,孩子就来救你。”救藏荚的人中,最老的已经八十三岁,最小的不到两个月,他在阿妈的背上哭着,听到阿妈也在哭,就哭得更厉害了。藏獒,藏獒,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挺住啊,所有人都在救你们。
但是它们终于没有挺住,那么多藏獒都被烧死了,烧死的还有人。我得去看看,一定得去。”
路多多还是不肯,问道:“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鹫娃州长。他专门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去。”
路多多不相信地又问:“鹫娃州长?他能让你去?
为什么?”
从路多多的口气里我听出,他是知道我的过去的,并且知道鹫娃州长在此之前绝对不允许我去青果阿妈草原的原因。这原因只能是鹫娃州长告诉他了。鹫娃,你不是一个多嘴的人,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路多多呢?我说:“鹫娃州长说,现在可以去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也不能去,他管不了你,你出了问题是我负责。”
“我偏要去,我不是什么作家,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志愿者,跟你这个贿赂多多没什么关系。”“贿赂多多”是我给他起的绰号,每次见他,我都说贿赂多多你好。他嘻嘻哈哈答应着,似乎并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好和不妥。甚至有一次他还问我:我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像个贪官?我诡濡地笑着不回答。
路多多说:“你说你不是作家就不是作家了?不想当作家早干吗去了?写那些书干什么?”我们争吵的地方是省政府应急委员会的总部,路多多是委员会的常务副主任。这个职务说明他混得很不错,在省城绝对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比如现在,没有他的批准,任何作家记者都不得进人地震灾区。
我乞求道:“路多多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你的心肠不该这样硬,帮帮忙让我去吧,说不定你以后也会求我帮忙的,别忘了我们不仅是大学同学,而且是关系最好的同学。要不我给鹫娃州长打电话,让他亲自求你给我放行?”
路多多不说话了。我相信我把鹫娃州长端出来是管用的,我说你以后求我帮忙的话也是管用的。路多多说:“不用了,还是我给他打电话。你下午再来找我。”
不知路多多和鹫娃州长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最终我拿到了进人地震灾区的通行证。送我上路的时候,路多多一再叮嘱:“少一点冲动,多一些克制。去了看看藏獒就回来,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们?我和你?我和你有什么事?”
“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到了,这是大火烧死数百藏獒!还烧死人的第七天。还有余震。青果阿妈草原的哭声变作风的号叫在废墟的世界里回荡。到处都是投人救援的喇嘛!军人!橘红色的专业救援队!幸存的居民和牧人!四面八方的志愿者。我开着我的北京吉普穿行在尘土飞扬的临时通道上,看到州政府已是一片废墟,便摇下车窗向路边的人打听鹫娃州长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拿出手机拨打,不显示信号。“那么,烧死藏獒的火灾现场呢?”有人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战战兢兢地说:“广场。”
广场和四周的建筑都是鹫娃当州长时建起来的,也算是他的政绩吧。现在广场里面扎满了帐篷,幸存的人和来救援的人都往这里挤。十几个人正在吃喝着扶起翻倒在地的野耗牛!黑骏马!藏羚羊的雕塑。它们是不会死的,只要扶起来,就又会拥有那个叫作艺术生命的东西。东侧的废墟前,依稀可见彩色热气球和大型条幅的碎片,还能辨认出“藏獒节”几个字来。因为是烧过的,偌大的展览馆竟没有高耸的堆积物。狰狞的碎玻璃无处不在,尖尖朝下扎向了藏獒和地面。风吹来,旋起一股股黑烟涂抹着天空。天不蓝了,好像再也不蓝了。
惨不忍睹。黑乎乎的灰烬里,密密麻麻伸出一些变了形的铁笼子。所有的铁笼子里都有一只或多只藏獒。但那已经不是藏獒,是一团团被人类烧烤后来不及吃掉的狗肉,是连皮带肉的焦黑在模糊了生命形状之后的控诉。是的,是人类,尽管火灾是地震的结果,但谁又能说藏獒之灾不是人类的罪孽呢?为什么你要举办藏獒节把这么多藏獒集中在这里?为什么你要建起展览馆给你自己无聊的节日癖提供场所?为什么你要发明电再让地震撕断电路引发火灾?
为什么你在进军太空!发展航天技术却连地球的震荡都预报不了?为什么你拥有了瞬间着火的能力却没有发明瞬间灭火的工具?为什么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獒的灾难总是跟火有关?我脑海里全是问号,所有的问号都扭作坚固的螺纹钢,结构在我的脑子里。我想,总有一天造物的神明会追查人类的责任。
人类?谁代表人类?我吗?我代表人类,我接受惩罚?我看到这里有如此多的藏獒焦尸却没有人像对待人尸那样把它们运去火化或者天葬,就感到悲凉而愤怒,就想起曾经的我!我的藏獒斯巴!我常常会梦见的一窝五只小藏獒,它们已经三个月大了。我冲动地弃车走向焦尸,想把它们从废墟中清理出来,能清理多少是多少,然后用我的车十趟八趟一百趟地把它们拉到一个灵魂能够升天的地方。
就在我一连十几趟背着已经腐臭的藏獒焦尸走出废墟时,有一些当地的藏民看着我,却奇怪地不过来帮忙。几个端着照相机和摄像机的人悄然围了上来。他们是得到路多多的批准前来采访的记者,只会跑前跑后试图记录感人的救人场面,自己却从不参与救人。我超过九十度地弯着腰,呼味呼味喘着气说:“快啊,背不动了,过来搭把手。”没有人过去,他们手中的机器咔嚓咔嚓响着,谁都觉得拍摄救援比救援本身更重要。我终于支撑不住了,璞嗤一声趴了下去,沉重的藏獒焦尸从背上滚落在地。我挣扎着爬起来,扑向一个还在拍摄的大胡子,一脚踢翻了他的三脚架。这一刻我发现我是多么讨厌袖手旁观,哪怕他们有着完全合理的动机;讨厌路多多竟会批准一帮麻木不仁的人来到地震灾区,而对我这个时刻准备身体力行的老同学老朋友却百般刁难。对不起了路多多,你让我少一点冲动,多一些克制。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地震能改变大地面貌却改变不了人的真赋,我还是我。而且我一想起有个叫路多多的居然是我的朋友就更容易冲动了。
当我再次走向废墟继续砸开铁笼子背运藏獒焦尸时,大胡子摄影师一直跟着我:“你赔我,你摔坏了我的镜头你赔我。”
我说:“好啊,你等着,我这就赔你。”我的话是不怀好意的,我心里酝酿着一场风暴,只希望他纠缠下去,直到我怒火燃烧,大打出手。
他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的,突然指着前面说:
“这个藏獒太大啦,你背不动,我来吧。”
我觉得他这是提醒我注意他比我高大壮实得多,真要是动起手来吃亏的只能是我。我冷然一笑,心说我在乎的并不是谁把谁打倒在地,而是我自己敢于为道义出手的勇气。我看他很轻松就把一具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藏獒焦尸从铁笼子里拽了出来,身子一蹲扛在了肩膀上。我说:“你的镜头真的坏了?”我知道我已经不生气了,大胡子摄影师只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消解了我对他的全部憎恨。
大胡子没有回答。他把藏獒焦尸扛出废墟,又回来准备扛运第二具尸体时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个地方允许搬运尸体啦?”
我瞪起眼睛说:“我是来救援的,还需要别人允许?”
大胡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你不知道啊,这个地方今天上午以前一直有人守着,不让动的。要不然早就火化或者天葬了,还能轮到你来显能?”
我问:“谁不让动?”
大胡子说:“知道孕藏布吧,嘎朵觉悟原先的主人?”
我点头又摇头,听说过嘎朵觉悟,没听说过孕藏布。我又问:“为什么不让动?”
大胡子紧紧抿了一下嘴唇,咬牙切齿地说:“大火是人放的,这里是作案现场。”
我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但在变幻表情时从来看不见自己的面孔。我只知道我的心里总是有多元的情绪齐头并进。比如此刻,惊讶之中又有疑惑又有愤怒又有庆幸。我仰头望天:怎么跟我一样,怎么又是火?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用火犯罪的人?我说:“原来不是电路引发了火灾?这么说灾难有主了,可以追查责任了。”在我的意识里,似乎追查责任远比藏獒的死更重要。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