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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蜷缩在门槛上,正用衣袖抹眼泪,鼻子里还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强巴问:“阿爸啦(啦:敬语),你怎么哭啦?”阿爸指着碉楼一层的顶棚说:“不是我哭啦,是我们的房子哭啦…全家人就在这个寒冷的春日看到了碉楼的眼泪,它们从石墙和顶棚衔接的地方漫德而下,清莹得如同渗出岩体的山泉。
不用说,以后的许多时辰,岗却巴老人都会在碉楼顶层的佛堂里度过。他祈祷佛祖和菩萨以及所有的山神和家神保佑这个一向平静的家,不要让任何与灾难沾边的事情降临这里。家中所有的人包括三岁的小孙子都变得优心忡忡,只要有一点不同往常的迹象,都会被认为是不吉祥的预兆。人们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默默地猜度着: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强巴借着去镇上买盐巴的机会去了一趟寺院,想问问喇嘛闹拉。喇嘛闹拉不在,他的一个徒弟说:。朵藏布卖掉了嘎朵觉悟,师父昨天给嘎朵觉悟念经去啦,怕是有事耽搁了,还没回来…强巴呆愣了片刻,喃喃地说:“不好啦,这就是不好的事情啦…又问道:“那就请阿卡(喇嘛)告诉我,草原上还有没有别的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呢?”那徒弟说:“有啊有啊,麦玛镇要举办藏獒节,明天就要开幕啦,四面八方的藏獒都来到了这里。我梦见藏獒吃掉了太阳和月亮,青果阿妈草原要有大灾难啦。各姿各雅还好吧?听说它下了八只漂亮的小藏獒。你可不能像朵藏布那样见财忘狗,把嘎朵觉悟的后代推到苦海里去…强巴听了,拉转马就走,他认定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那就是婚配了各姿各雅的嘎朵觉悟被人买走了。在牧人心里,草原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大的不幸。他要赶快回家,从此哪儿也不去,不去放牧,不去镇上,时时刻刻守护着各姿各雅和它的八个孩子。他心说任何人。
多少钱都休想买走我的藏獒,买走它们就是买走我的命,买走草原的命。
现在,袁最最后一次来到碉楼的石墙下,蹲下来,看着母獒各姿各雅和它的八只小藏獒,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强巴刚才的话:“我的藏獒不离开我,除非草原裂个大口子,雪山哗啦啦…极度的沮丧让他变得歇斯底里,他深吸一口气,烦躁地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今生今世我跟藏獒无缘了吗?”喊着,他把手中的珍珠朝小藏獒扔了过去,就像小藏獒是愿意拿了珍珠跟他走似的。
真的开始哗啦啦了,是牧草的摇摆,怎么这么剧烈?好像珍珠一落地,便引来大风吹响。大地动荡。哗啦啦的声音中,草原果然裂了一个大口子。石破天惊,一切都变成了魔掌里的般子,颠上颠下。滚来滚去的。碎了碎了,眼看着碉楼倾斜了。破碎了。崩落的石块轰醒了袁最借然无知的脑袋:地震!碉楼的眼泪。各姿各雅的预感,霎时变成了现实,命运与灾难的契约终于兑现了:地震!结实的地壳。美丽的草原,因为倾覆晃动而成了恐怖的发源地:地震!
那一刻,袁最忘了自己,他直接扑向了小藏獒。
那一刻,母獒各姿各雅也忘了自己,甚至都忘了它的孩子八只小藏獒,它超越地震的频率扭头扑向了碉楼门。
碉楼正在坍塌,而在石块和石板砌墙。木头和石板盖顶的三层楼的某一层,还有强巴。拉姆玉珍。阿爸岗却巴。三岁的小孙子。各姿各雅冲进门内想救出他们,但是连它自己也出不来了。门窗迅速变形,很快被堵塞。高墙正在流泻成一堆碎石,掩埋了藏獒的营救和主人的挣扎。厚厚的烟尘笼罩起死活不知的生命。
就在石头高墙倾斜。悬立。垮塌的瞬间,袁最像一个护患的母亲,本能地抱起了小藏獒。他来回跑了两趟,把八只小藏獒全部转移到远离碉楼的牛粪堆之外,然后紧张得观察周围,确认这里是安全的,才吼喘一口气,庆幸地回头。他看到碉楼已成废墟,所有直立的物体都趴下了,大地的颤抖还在持续,但已不像开始那样剧烈。一个声音从废墟中传来,清晰得扫清了面前所有的迷障。是母獒各姿各雅的叫声,各姿各雅还活着。袁最寻声而去。
乱石乱木的堆积层里,一道缝隙像一只眼睛窥伺着袁最。袁最趴在缝隙上,看了半晌才看清纵深处各姿各雅的阔鼻方嘴,和这阔鼻方嘴挤在一起的,还有强巴的脸和一双哀哀求救的黑眼睛。袁最立刻行动起来,想搬掉缝隙周围的石头,但只搬了两下他就灰心了。缝隙在最底下,上面是一座废墟的山,很多石料和木头他根本搬不动。更可怕的是震荡,停了一会儿,又来了,废墟在颠簸,缝隙越来越小,里面的空间一定也会越来越小…母獒,母獒,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母獒,你还活着吗?”袁最趴在缝隙口朝里喊了一声,听到各姿各雅的回答忧急而绝望,便大声说:“等着,我去叫人…这一次,各姿各雅发出了哭声。袁最听得出来,湿他辘的哀坳已经蓄满了母獒的胸腔,它哀坳四个主人。八个孩子,也哀坳自己。
袁最退回来,在震塌的牛粪堆上挖了一个松软的坑窝,把八只小藏獒放进去,又脱下羊皮大衣给它们盖上,让它们感到温暖而不至于跑出去寻找母亲。
然后他撒腿就跑,差一点撞到强巴的马身上。马是活着的,已经惊傻了,一动不动。袁最在心里喊着:人们快来啊,母獒被压住了,强巴一家被压住了。他跑向了麦玛镇。
2
本来应该想到,袁最却没有想到:不是强巴一家,而是整个青果阿妈草原发生了地震。麦玛镇消失了。
奔跑的袁最停下来,呆愣着。遥远的地平线上,颤动的蓝色闪耀着不可测知的光斑。乌云弥漫而来,大地泛滥着寂寞,景象回去了,一片远古。繁华与热闹在灾难面前照例选择了隐退。死亡原来就是突然降临的停止。时间,已经不再是骏马奔驰了。袁最扑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号陶大哭。
不为谁,也不为自己,就为了一座城镇的突然消失,袁最的伤痛情不自禁。突然他不哭了,抹着眼泪站起来,朝前走去,像一个幽灵正在视察废墟。偶尔,也会有另外一个幽灵般的人跟他擦肩而过,互相看看,不说话,都是失神的眼睛。冷峻的哀伤。
所有的都倒了。两层三层的民居。四层五层的公共设施。寺庙佛塔。工厂商店。似乎只有一样东西不倒,那就是声音,藏羹吼叫的声音。细细分辨,有公藏獒。母藏獒,也有小藏獒。袁最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就像他也是一只藏獒,要在这个生死难卜的日子,去寻找相依为命的伴侣。
那是一片广场,广场中央一座二十米高的纪念碑已经断成两截,野耗牛。黑骏马。藏羚羊的雕塑也都翻倒在地。有几个逃过浩劫的外地人已经占据广场,他们从废墟里捡来木料,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算是一个新的安息之地了。东侧的展览馆前,几个彩色热气球扑塌在地上,似乎不仅是地震,也是天震,热气球被震瘪了,写着。青果阿妈藏獒节。和。优秀藏獒评展会。的大型条幅扭曲了一地。玻璃幕墙的展览馆塌了一半,藏獒的叫声从没塌的一半里传了出来。
袁最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展览馆。他知道这些参加藏獒节的藏獒都关在铁笼子里,他想立刻把它们拖出来,拖不动就打开铁笼子放了它们。难以测知的余震随时都会出现,展览馆一定还会坍塌。
一见有人进来,藏獒们吼叫得更厉害了。空旷的展览馆里,声浪汹涌,一片轰鸣。袁最愣了一下:上帝啊,这么多藏獒。一次藏獒节竟能集中这么多藏獒?
怪不得麦玛镇的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生意那么红火。销售基地操办着藏獒节,趁此机会买进卖出,钞票是哗啦啦的。又有了新的声浪,轰鸣更烈。袁最知道,这是由于紧张和恐怖。数百只藏獒集体会合时的吼声里,有着对主人的呼唤,有着对异陌环境的高度警惕和对不幸命运绝对准确的预感。袁最试着拖了一把自己最先靠近的铁笼子,觉得很沉,再一看前面,那么多铁笼子,那么多藏獒,甚至有一个铁笼子关了三只五只来参加评展的成年藏獒,什么时候拖得完?那就放了吧,可是大部分铁笼子是上了锁的。何况藏獒并不知道你打开铁笼子是想放了它们,它们正在恐慌。生气。愤怒,咬伤你或咬死你都有可能。
袁最犹豫着往里走,浑身不禁一颤,停下了。他看见了死去的藏獒,就在展览馆坍塌和未塌的分界处,无数碎玻璃透过空隙很大的铁笼子,扎向了一只硕大的黑獒。它被扎得像个刺猜,血流了一地。凭吊是不由自主的,袁最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