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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芹将头低了下去,几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东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他迈动脚步,从采芹的身边走向门口,走进雨里。
走出去十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却很粗糙,甚至显得有点儿简陋,仿佛这房子建到后来,资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他曾两次路过这幢房子,但都将它忽略了。他对着这幢房子,摇了摇头,并长叹了一声。
他走在梧桐树下,接受着凉丝丝的雨点,心里倒也没有波澜,反而很平静。他甚至专心致志地听着自己的双脚踩在水汪汪的路面上所发出的吧唧声。
'第182节' 梧桐雨病雨4(3)
不久,他感觉到有人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去看,依然走他的路。
采芹没有锁门,也没有拿伞就跟了出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麻木。她距离邱子东五十米。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邱子东窄窄薄薄的背影。她的头发、衣服很快就淋湿了。几缕发丝随雨水的流淌而垂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双眼,衣服紧贴在身上,身体的线条清晰地显示出来,虽然依旧很有风韵,但似乎已经有了臃肿松软的迹象。她走着,居然不觉那雨正越来越大。
邱子东拐进了一条狭窄而僻静的小巷,并加快了脚步,仿佛要立即消失掉。
采芹在巷口站了一会儿,走向了一条斜巷。
邱子东觉察到身后已不再有人跟随,便放慢了脚步。但当他就要走出这条深巷时,却发现采芹出现在了巷口,并朝他慢慢走来。他站住了。采芹一步一步逼近,直走到他面前。她看着他,目光里是乞求与哀怜。她哆嗦不止,突然像跌倒了一般,扑通跪在了一片水洼里。
邱子东欲要阻止她,但已来不及了。
她低着头哭泣着,双肩颤栗不止。她小声说着,犹如独自絮语:“求求你,求求你……”头越垂越低,直到将脑袋抵到水洼里,“看在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上……”
小巷很窄,雨很大,两侧房屋的檐口,水流如注,倾泻下来,泼浇在采芹的身上。
邱子东掉转身走去。没有走几步,掉过头来,见风雨中采芹依然将脑袋抵在水洼里,他大声地叫着:“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还不行吗?!……”一边说,一边跺脚,将雨水溅起一片又一片。
说罢,老泪纵横。
采芹双手按在水中,大哭……
'第183节' 梧桐雨病雨5(1)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油麻地镇镇长李长望的儿子李大国,在省城已混得很有人样儿了。这小子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一路悄然无声,却一路顺风顺水。在油麻地读书时,他很少与其他孩子来往,喜欢独处。在油麻地人的记忆里,这小子总是拿一根木棍、枝条之类的东西,独自一人,在深巷里走动,或是用棍子敲打地面,或是一边走一边用棍子的一端在人家墙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印迹。人问他话,他一般不作答,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玩耍,依旧走他的路。油麻地没有一个人在意他,而就在这不在意之中,他从乡下的小学考入城里的中学。从此,十天半个月,油麻地人才能见到他一次。他在不停地长高,越来越有李长望的模样,但却没有李长望的野气与雄风,反而越来越显得文弱,像个书生。他与油麻地,油麻地与他,更是一天一天陌生起来。人们看到,他从城里回来,大部分时间是坐在油麻地的最高处———一座废窑的顶上,看大河,看芦荡,看炊烟袅袅的油麻地小镇。这一印象淡淡的,浅浅的,油麻地人依然没有在意他。那年秋天,他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油麻地人的心震动了一下。然而,他却显出一番无动于衷的样子,安静地呆在家中,要不还是坐到那座废窑的顶上。后来,他去念大学了,很少再回油麻地。即使回来,还未等镇上有多少人看到他,便又走了。后来,听说留省城工作了,但油麻地人搞不清楚他在省城究竟干什么工作。偶尔,他回来一趟看看母亲,都是速回速去,几乎了无痕迹。
油麻地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多少年后李大国会重返油麻地并在一段时间里主宰这里的天下。
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省政府办公室。本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但他头脑清楚,聪明伶俐,手脚勤快,有人缘,有人气,有能力,做事有分寸,拿捏得当,有点儿才气,加之还有一点儿乡下人的朴直,不到一年就做了科长,然后又做了副处长。这回组织部找他谈话,话虽没有挑明,但他听得出上头有让他去瓢城承担重要工作的意图,要安排他到基层挂职。告诉他,他马上便可去瓢城。到何处去挂职,由瓢城的组织部门安排。他没有多作停留,匆匆收拾行装,第二天就赶到了瓢城。瓢城的组织部门早已接到上头的通知,见了他,十分殷勤。他从这番殷勤中感觉到了他日后在瓢城的位置。但他小心谨慎,万分的平和与谦逊。当谈到挂职一事时,他说:“我到最基层,那里最锻炼人。”组织部门知道上头日后对他的安排,觉得将他放到最基层去挂职不妥,建议他去一些中层单位挂职,他却固执地坚持:“还是去最基层吧。”组织部门劝说不了他,只好作罢。在商量去哪一个具体基层时,他像是早已考虑好了,说:“去油麻地。”随即,他说,“那是我的家乡。我是油麻地养育大的,正好可借这个机会,为家乡做点儿事情,也算是报答父老乡亲。”组织部门觉得他的选择是有些道理,并为他不忘家乡的精神所感动。但也感到为难:“在油麻地安排一个什么职务呢?”他情况透熟:“油麻地的党委书记是杜元潮,他已经到了年龄了,可以退居二线了。组织上如果放心,在还未向油麻地派新的一把手之前,我可以暂时负责那里的工作。”组织部门同意了。
于是,杜元潮被通知上来谈话。杜元潮还想干几年,但现在既然组织部门让他退下来,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他问谁去接替他的工作,组织部说过不几天就知道了。当天,他就留在了城里的那幢大房子里。晚上,他与采芹睡在那张大床上,说起他要退下来将有新人去油麻地接替他的工作时,二人都未想到李大国。杜元潮说:“退下来也好。退下来我就能常住在城里,跟你天天在一起了。”想到自己常将采芹独自一人留在城里守着这幢房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他感到自己老了。
这天,李大国在组织部的副部长老胡陪同下来到了油麻地。当小轮船靠在镇前的码头上第一个走下李大国时,跑过来围观的人说:“这不是李大国吗?”“李大国,是李大国,就是李大国!”有他的同学,情不自禁地喊:“李大国!”
李大国仰起头,望着岸上的人,摇摇手。
他怎么在轮船上?油麻地的人猜测他大概是跟顺船回来的。
杜元潮穿得滑滑滴滴地早等候在镇委会办公室里。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新书记来了,就出门来迎接。那时,李大国一行几人,已经穿过人群往镇委会而来。李大国叫了一声杜书记,杜元潮看到了李大国,微微有点儿惊讶,但也未多想,只是点点头,走过他身边,老远就伸出双手握老胡的手。他认识老胡。握了手,他就来回张望,寻找那个接替他的新书记,但除了看到小轮船的驾驶员和一个他见过的秘书外,并没有看到其他新面孔,心里感到疑惑。
镇委会门前的广场上站满了人,他们是被通知来开会听组织部宣布新书记的。他们与杜元潮一起疑惑着。他们有人将那位组织部的副部长当成了新书记。
在进镇委会的大门时,李大国与老胡互相谦让着,这个让那个先进,那个让这个先进,最后还是李大国大大方方地先进了。
杜元潮很纳闷,但依然没有想到会由李大国来坐镇油麻地的天下,因此依然没用正眼看他。
'第184节' 梧桐雨病雨5(2)
杜元潮还在向后望。
老胡笑了:“老杜,你在张望什么?”
“人呢?”
老胡指着李大国:“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吗?李大国!怎么你连一个镇上的人都不认识了?”
杜元潮不敢相信,愣在了那里。
老胡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杜元潮脸色大变,但却还尴尬地微笑着。
老胡说:“是大国的主意,让我们先按住不对你说,好到时给你一个惊喜。”
“好……好……”多年不再结巴的杜元潮忽然地又有点儿结巴了。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一片虚汗。他走过去,握住李大国的手,“好……
好……”
李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