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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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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瑶田看到,所有的鼠洞口,都露出一两张鼠脸。它们在窥视着祠堂中央那对老鼠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一切的交欢。但它们并未走出鼠洞,它们像是观众———在一个个包厢中观看演出的观众。
  程瑶田与老鼠们一起观看了这次演出。
  这是程瑶田出生以来第一回看到老鼠的交欢。
  当公鼠未免有点儿残忍地咬紧了母鼠的颈子,母鼠昂着脑袋、两眼暴凸着吱哇乱叫时,程瑶田闭上双眼,昏厥了过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程瑶田醒来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小五子、小八子,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刘家大扣子,一个是高家的二大头。四人正在地上刚铺上的一张芦苇席子上耍纸牌,都赤着上身,脊梁上流着油汗。他们似乎忘了梁上还悬挂着一个程瑶田,很投入,很认真地耍那纸牌,有时候还会发生争执。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自言自语,言语粗俗,不堪入耳。
  尖利的疼痛不时地袭击着已经变得很虚弱的程瑶田。他希望四个年轻人能够注意到他,将他放到地上。但,他又不想开口,更不想用呻吟声来唤起他们的怜悯。
  疼痛到极致时,便是麻木。
  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只正在云彩中飞行的鸟。他想飞翔,他渴望着飞翔,飞入云端,飞入天堂。
  后来,他再一次地昏厥了过去。
  他似乎是被谁碰了碰醒来的———醒来时,已近黄昏。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个男孩,站在一张凳子上,双手托着一只粗瓷大碗,碗中装满了清凉的水。
  他终于看清了孩子的面孔:杜元潮。
  四个年轻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祠堂。
  杜元潮踮起脚尖,将碗送到了程瑶田的嘴边。
  焦渴的程瑶田将干裂的嘴巴凑过来,他立即闻到了水的气息。他将脑袋用力下钩,将嘴伸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随着碗中水位的降低,杜元潮高高托着碗,双脚越踮越高。
  程瑶田头也没抬地一口气将碗中的水喝尽了。他的脑袋从大碗中抬起时,短短的、稀稀拉拉的灰白色的胡须上,挂满了水珠。
  杜元潮从凳子上跳到地上。
  程瑶田说:“回去吧。”
  '第50节' 枫雨4(3)
  杜元潮站着没动。
  “回去吧。”
  杜元潮拿着空碗转身往祠堂门口走去。
  “你停一下。”
  杜元潮转过身来,望着脸色已经好了一些的程瑶田。
  “孩子,去看看采芹吧。”
  杜元潮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往门外走。
  程瑶田补充了一句:“看看采芹她写字了没有。”
  杜元潮大步走出了祠堂……
  雨在下着。杜元潮走过一棵一棵枫树———枫树下,雨要小一些,或者干脆没有雨。
  他直接去了采芹家。
  门敞着。反正程瑶田已被抓走了,程家的人反而不那么恐惧了。一家人有的只是担忧与一番掩饰痛苦的平静。
  杜元潮出现在门口时,采芹竟然真的在写字。
  家中没有一张桌子,采芹将一张椅子当桌子,双膝跪在地上,字写得十分的认真。
  像从前一样,杜元潮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惊动她。
  采芹感觉到了门口有人,掉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笔。由于时间跪久了,双腿发麻,她在站起时,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在很短的时间内,采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她看了一眼杜元潮,然后害羞地低下了头。
  杜元潮也低着头。
  采芹的母亲走过来,招呼杜元潮:“进屋里来吧,外面还下着雨呢。”
  杜元潮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晚上,正在油灯下写字的采芹,忽然听到了门被轻轻撞击的声音,直起身子,仔细听着,然后对母亲说:“你听!”
  采芹的母亲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正向门口走过来。
  门被撞击后,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谁?”采芹的母亲问。
  没有回答,门还在被轻轻撞击。
  采芹的母亲拉开门闩,将门打开。
  借着从屋里射出的不明亮的灯光,采芹与母亲一同看到的,是一条长桌。并且,她们很快认了出来,是她们家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
  长案像自己长了腿一样,在缓缓往屋里移动。
  采芹与母亲同时蹲了下来,她们在桌面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她们认识这对眼睛:杜元潮!
  杜元潮用他的脑袋与双掌撑起这条长案,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来到采芹家。此时此刻,他已汗流满面。
  采芹与母亲连忙用手托住了长案。
  长案的四条腿在屋里慢慢落在地上。
  杜元潮从长案下钻了出来,抹了一把汗,掉头走出门去。
  采芹追了出去。
  杜元潮往前走着,然后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雨大了起来,采芹哭了,眼泪流下时,与雨水相融,便再也分不出泪水与雨水了。
  '第51节' 枫雨5(1)
  这一年,雨水充沛。说是充沛,但又不是那种猛虎下山、暴兽出林的下法,而是温和地、均匀地、丝丝拉拉地下着。说是有雨,人们照样不在乎地在路上行走,在田里干活。说是没雨,在外面走上半天,也会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般。从枫树展叶始,这样的雨,就在下,刚要停息,西边天空,那淡墨样的云,又会柔和地垂挂下来,还未等地干,雨又下起来了。就这样地,一直下到枫树叶开始变红。
  这一年,油麻地五谷丰登,人丁兴旺。
  庄稼成熟时,满眼的金,满眼的银。
  家家有土地,人人有劲头。油麻地从未有过如此的快乐,如此的兴奋。人们被一张金光闪闪的无形的巨网联结了起来,一切都被重新安排、重新组织了,连歌声都是如此。以往的油麻地的歌声,是零散的,色情的,颓废的,甚至是无耻的。然而,现在的歌声被汇集到了一起。场院上,经常是全村的人集合在一起,在统一指挥下用各种各样的嗓门,尽量咧大嘴巴,尽量面孔朝上,尽量往高里扯,合唱声震天动地,并且都是一些简洁而直率的新歌,能唱得世界大放光明,能唱得山青水绿、百鸟朝阳,能唱得眼中泪花盛开犹如璀璨的钻石。
  天也大,地也大,无一样不大。
  柳家二傻子跟着兴奋,那根似乎变得更为粗壮的“桅杆”常是撑得风帆饱满,不知害臊地在人群中乱顶乱挤。见了姑娘小媳妇,竟然不要脸地双手端“枪”,嘴角流涎,色迷迷地笑着,叫着。
  就这样子,到了枫树叶一片一片皆红透了时,一切慢慢地稳定了下来。
  油麻地办起了油麻地历史上的第一所小学。李长望说:“油麻地的孩子必须一个个都是读书识字的人。谁敢将娃憋在家里放牛放鸭不让上学,我敢用皮带抽他!”
  学校盖在离镇子有一段距离的风水宝地之上。
  油麻地与程瑶田似乎不共戴天,但油麻地对采芹却是宽容而怜悯的。在上学问题上,采芹与所有穷人的孩子一样,享有同等的权利。从前,采芹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接触不算很多。
  当油麻地的孩子头顶一片蓝天,在村巷与野外到处奔跑玩耍时,采芹的活动范围一般不超出程家大院,只是在杜元潮住进大院之后,她才常常跟着杜元潮跑出大院。采芹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像是被晶莹的白雪洗出来似的,她无法站到那群整天泥猴一般的孩子们中间。她一旦出现,孩子们就会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而一旦她走过来时,他们就会很识相地闪出一条道来。每逢这时,采芹眼中有的只是惶惑与寂寞,并不快乐。当程家大院出现杜元潮时,那日子才一天一天地变得生动与有意思起来。现在,她要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整天混在一起了,这是她所渴望的。然而,她很快感觉到,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接纳她。他们似乎得到了一个无声的指令,在联合起来疏远她。她成了一朵云———惟一的一朵白云,在空无一物的天上,空悠悠地飘着。她成了一只鸽子———惟一的一只白鸽,四周是莽莽苍苍的林木,倒也有许多飞翔的鸟类,但都不与她同类,她只能独自飞行,听双翅在空气中划过时发出的寂寥之声。
  只有两个孩子会不时地与她同行,一是杜元潮,一是邱子东。
  疏远并没有能够满足油麻地的孩子们的欲望。他们对采芹有一般莫名的恼怒,甚至是仇恨。原先,他们够不着她,而现在,她忽地失去了飞翔能力,一下跌落在了他们中间。她还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洁白无瑕,那么的与众不同,这很让他们生气,气得牙根子痒痒的。
  这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采芹正独自一人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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