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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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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他想起戴维咒骂他的方式,好像经过了仔细的斟酌,他父亲给他的印象只值得用最肮脏污秽的字眼应对。

“我的确——就像你说的——糟透了。”他低下头。裤子满布泥点,膝盖那里磨破了,鞋子完全湿透,他后悔没有在门外脱掉鞋子再进来。“我承认贝里克很远,我没有合适的装备,也没经过什么训练,但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做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人们会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时你可能就会想起我,然后坚持下去。”他顿了一下,因为说这番话给他带来痛苦。“真抱歉,我的鞋子弄湿了您的地毯。”

让哈罗德吃了一惊的是,当他抬眼再偷偷看那女人时,发现她笑了。她主动提出屋子里还有一间房,可以给他留宿一晚。

上楼梯前,她踢了一下关着恶狗的笼门,让哈罗德跟上。他既怕那条狗,又不想女人为自己的病痛担心,努力赶上她的脚步。事实上,他的膝盖和手掌摔跤之后一直针刺般痛,右腿也无法承受任何重量了。女人告诉哈罗德她的名字叫玛蒂娜,来自斯洛伐克。她请他忍受一下“这狗窝”和嘈杂的噪音。“我们原以为这只是个临时的落脚点。”哈罗德努力摆出一副很习惯这种措辞的表情,不想表现得很喜欢随便评判别人。“我说太多脏话了。”她仿佛读懂了他的思想。“这里是你家,玛蒂娜。当然怎么舒服怎么说了。”楼下的狗仍在嚎叫,不停用爪子抓门。

“闭上你他妈的狗嘴!”她喊道。哈罗德能看见她牙齿上的菜屑。

“我儿子想要一条狗很久了。”他说。“那不是我的,是我父母的。”她一把推开一扇门,站到一边让他进去。

房间很空,油漆味还没散尽。墙面是全白的,床单和窗帘配了一样的紫色,枕头上有三只同色的装饰抱枕。虽然诸多抱怨,玛蒂娜仍然细心地打理房间里的布艺品,这让哈罗德很是感动。外面那棵树的枝叶已经压到了窗上。她说希望哈罗德在这里待得舒服,哈罗德赶紧回答会的,会的。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人,哈罗德躺上床放松身体,感觉每一丝肌肉都在跳动。他明知自己应该检查一下伤口,用水洗洗,但他实在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去动弹了。他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境况该怎么走下去。他害怕了,感觉十分孤单。这让他想起十几岁时,父亲在家里喝酒,摔瓶子,和一个又一个阿姨做爱,而他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宁愿自己刚才没有接受玛蒂娜的好意。兴许她已经给医生打电话了呢。他能听得到楼下传来她的声音,但无论怎么努力,他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或许她在和男朋友通话呢,或许她男友会坚持让她把哈罗德送回家。

哈罗德从袋子里将奎妮的信抽出来。没有了老花镜,信上的字一个个都是重的。

亲爱的哈罗德:这封信也许会让你小吃一惊。我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但最近常常不自觉地想起过去。今年我做了一个手术,切除了肿瘤,但癌细胞已经扩散,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我现在很平静,很舒服,但还是想谢谢你多年前的友谊。请代我问候你的夫人。我还十分想念可爱的小戴维呢。祝一切安好。

他几乎可以听见她沉稳的声音,就像她站在跟前一样,但那可怕的羞耻感又来了。他让一个这样好的女人失望了,而且没有尝试作任何补救。

“哈罗德,哈罗德!”他一定要去那里,到贝里克去!他要找到她!“你没事吧?”

他动了一下。这不是奎妮,是这个房间的女主人,玛蒂娜。哈罗德发现分辨过去和现实越来越难了。

“我可以进来吗?”她喊道。哈罗德试着站起来,还没起身,门就被推开了。来人正好看到他奇怪的姿势,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她站在门框下,手里捧着一盆水,两条毛巾搭在手臂上。她还带了一个塑料急救箱。“让我看看你的脚。”她向帆船鞋的方向点了点头。

“可不敢劳驾您帮我洗脚。”哈罗德这下完全站起来了。

“我不是来这里洗脚的,但你走起路来很不对头,我要看看。”

“没事,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把水盆架在胯骨上分担一点重量,说:“那你是怎样处理伤口的?”“贴一点胶布。”

玛蒂娜笑了,但不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情可笑。“如果你要走到他妈贝里克那么远,我们就要好好侍弄好你这双腿,哈罗德。”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这段艰辛的旅程说得好像是两人共同的责任一样。哈罗德感激得几乎流下泪来,但他只是点点头,往后坐下。

玛蒂娜跪下,扎起马尾辫,小心地将其中一条毛巾在地毯上张开,抚平皱褶。唯一的声音来自过路的车子和窗外的雨,雨水狠狠地打在树枝上,树枝又撞到窗户玻璃上。天色昏暗了,但玛蒂娜没有点灯,只是伸手掬成杯状,等着。

哈罗德脱下鞋袜,忍痛弯身撕掉新近贴上去的膏药。他能感觉到她在仔细检查。当他将双脚并排放在一起,第一次以陌生人的角度去观察时,忍不住吃了一惊,好像才发现已经到了怎样一个境况:双脚泛着一层不健康的白色,几乎发灰;袜沿在脚腕箍出一圈粉色的痕迹;脚趾、脚跟、脚背上都有水泡,有些在流血,有些已经化脓;大脚趾的趾甲像马蹄一样粗糙,近鞋头的位置还有一道蓝紫色的淤血;脚跟上起了厚厚一层硬皮,有些地方裂开了,也在流血;还有一股味道,他赶紧屏住气。

“您看够了吧。”

“还没哪,”她说,“裤腿卷起来。”

裤子拂过右小腿时一阵灼热,哈罗德哆嗦了一下。他还从来没让陌生人碰过他的皮肤呢。哈罗德想起结婚那晚自己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胸膛皱眉,担心莫琳会失望。

玛蒂娜还在等:“没事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受过训练。”

哈罗德下意识地将右腿收到左腿后面藏起来:“您是说,您是个护士?”

她冷笑着看了他一眼:“医生。现在女人也可以当医生。我在斯洛伐克一家医院实习过,就是在那里遇到我男朋友的。哈罗德,把你的脚给我。我不会逼你回家的,我保证。”

他没有其他选择了。她温柔地抬起他的脚踝,哈罗德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暖与柔软。看到右脚踝上的淤青,她一震,停下来凑过去看清楚一点。手指在受伤的肌肉上按过,哈罗德马上感觉到火烧一样的痛楚从右腿传来。

“疼吗?”他必须收紧臀部才能勉强忍住脸部因疼痛而扭曲:“还好。”她举起他的腿,观察小腿下方:“淤青一直延伸到你膝盖后面了。”

“不疼的。”他又说。“如果你这样走下去,会越来越坏的。这些水泡也需要好好处理一下。大的那些我会刺穿让它流干。然后我要把你的腿包起来。你要学着怎样自己包扎。”

他看着她用针头把第一个脓包刺穿,没有一丝畏缩。她将脓液挤出来,小心翼翼地保留挂在伤口上的表皮。哈罗德任她将左脚放进温水里,这是一个极其私密的举动,几乎只发生在她和这只脚之间,与他余下的其他部分无关。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以免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这实在是非常英式的做法,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一直都有点太“英式”了,这里的英式是乏善可陈的意思。他是个缺乏色彩的人。别人都有有趣的故事可说,有有趣的问题可问。他不爱发问,生怕冒犯他人。他每天都系领带,有时也会纳闷自己是不是太执着于一套甚至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规则。如果他受到过足够的教育,读完预科,升上大学,事情或许会不一样。但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丢给他一件大衣,就把大门指给他,让他离开了。大衣也不是新的,有着浓浓的樟脑丸气味,内衬袋子里还有一张公共汽车票。

“想到他要走就蛮伤心的。”希拉阿姨这样说,虽然她并没有哭。在所有阿姨里,他最喜欢这个阿姨。她弯下腰亲了亲他,身上传来阵阵香气,哈罗德赶紧走开几步,以免作出拥抱她这种傻气的举动。

童年时代的结束让他如释重负。虽然他做了所有父亲没有完成的事——找到工作、娶妻生子、赡养家庭、深爱他们,即使只是刚刚做到——但有时他发现早年的沉默其实一路跟着他,进了他们的房子,藏身在地毯下、窗帘后、墙纸内。历史就是历史,你无法逃离你的出身。就算你戴上领带也不会改变。

戴维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玛蒂娜抬起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干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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