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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阁”坐落在小山坡上,不远处便是碧波粼粼的地中海,院子里种满了高大挺括的棕榈树和色彩艳丽的九葛丹,有胭脂红、砖红色、铜橙色等,蜜蜂在其间嗡嗡作响。“久在樊笼里,难得返自然”,林语堂喜欢上这里的环境,恢复了写作生涯。
傍晚时分,他到露天的咖啡馆喝一壶浓郁的咖啡,或是在岸边看渔人满载而归的喜悦,仿佛回到了年幼时的坂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的生活花费低,又有新鲜的鱼类、瓜果蔬菜,林语堂忘却了巨额的欠款和外界的喧嚣,很安静,很闲适。
翠凤经过这几年的奔波,心灰意冷,躲进了自己的小世界,每天只是重复地念叨:“我们没有钱了,我们欠人家钱。我们从这里搬走之前,一定要把椅套洗干净还人家。”林语堂心疼地抓住她的手说,“凤啊,我们从头来过。你别担心,我这枝邋遢讲的笔还可以赚两个钱。”
林太乙陪着父母在坎城住了一些日子。一天午后,两人在花园里晒太阳,林太乙突然问:“阿爸,人死后还有没有生命?”
“没有。”林语堂看看四周,坚决地说,“你看这花园里处处都是生命,大自然是大量生产的。有生必有死,那是自然的循环。人与蜂有什么分别?”
他又引用了苏东坡的一首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林太乙望着父亲鬓白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心里一阵凄凉,她想起父亲写过:“我爱春天,但它太嫩了。我爱夏天,但它太傲了。所以我最爱秋天,因为秋叶泛黄,气度醇美,色彩富丽,还带着一点悲哀的色调,以及死亡的预感。它金黄的艳色不道出春天的无邪,不道出夏天的权威,却道出了晚年的成熟和温霭智慧。”成熟是时光的消逝,过去了,就永不会再回来。
“人生既然这么短暂,那么,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呢?”太乙无可奈何地问。
“我向来认为生命的目的是要真正享受人生,”林语堂说,“我们知道终必一死,终于会像烛光一样熄灭,这是件非常好的事情。这使我们冷静,而又有点忧郁;不少人并因之使生命富于诗意,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虽然知道生命有限,仍能决心明智地、诚实地生活。”
他默然半晌,接着说:“苏东坡逢到悲哀挫折,他总是微笑面对。”
林太乙不期然地对上父亲的眼,她知道父亲的所指,外在的困顿都不能叫这位老人低头,微笑乐观,一切终会雨过天晴。
在坎城,林语堂一连写了《唐人街》、《老子的智慧》、《美国的智慧》等书。虽然销量不太理想,但毕竟是赚了钱,慢慢把欠银行和卢芹斋的钱还清了。
随后,全家人又迁回了纽约。林语堂常常要到哥伦比亚图书馆查资料,不方便用自己的名字,太乙帮他办了张借阅证,化名林语珠女士。
20世纪50年代初,林太乙和丈夫黎明从毛里求斯回美国,工作难找,就和林语堂商量办本和《西风》类似的文艺类刊物,取名《天风》。纽约生活不易,林语堂的生活压力也很大,欣然同意了。他们借了《中央日报》在唐人街办公室的一张写字台作营业点,办公基本上在林太乙的家里。
林太乙的女儿还小,常常伤风,她忙完工作忙家里,累得够呛。林语堂不忍心女儿吃苦,从编辑、校对到包装、开车送到邮局去寄等粗重体力活都一手包办。
1953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朱门》,写“回汉冲突、腐败政治,爱人的智慧”,因为和早前的《京华烟云》、《风声鹤唳》都表现了相同的人生理想和文化理想,所以被誉为“林语堂三部曲”。这本书的销量很好。
同年,林语堂和赛珍珠夫妇绝交了。
20年前,是赛珍珠发现了林语堂,并帮助他走向了国际文坛。林语堂对这份人情常怀感恩,拒绝了其他出版商的高薪诱惑,把历年来的著作一本不落地交给庄台公司出版,成了公司的台柱子。发明“明快打字机”那会儿,赛珍珠拒绝帮忙,林语堂虽然觉得自尊心极受打击,但是转念一想可能是美国人的思维在起作用,郁结了一段时间也就忘却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赛珍珠夫妇在版税上耍了很大的花招。按照当时的惯例,书的海外版和翻译版,原出版公司抽10%,而庄台公司竟然抽达50%,有5倍之多。他的书被译为十几国文字,海外销售量巨大,这许多年来,吃的版税亏真不知有多少。而且,书的版权还属于庄台公司。
秋天的况味(2)
签约时,林语堂和赛珍珠的友谊正稠,对庄台根本不设防,连契约书都没有细看就签了合同。整整过了19年他才幡然醒悟,“朋友开书局也是为赚钱的。”正如郁达夫所说:“林语堂生性憨直,浑朴天真……惟其憨直,惟其浑朴,所以容易上人家的当。”
林语堂最不堪朋友的欺瞒,不怒则已,一怒惊人。他委托律师向赛珍珠夫妇索要著作权,态度强硬,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华尔希又惊又怒,赛珍珠甚至打电话给林太乙,问“你父亲是不是疯了?”
几个月之后,林语堂要到南洋大学当校长,打电报给赛珍珠辞行,赛珍珠没有回复。林语堂痛心无比:“我看穿了一个美国人。”
20载的跨国友谊至此义断情绝。
赛珍珠去世后,几个养子为了争夺她留下的700万美元遗产,拿她不为人知的隐私说事,这大概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
如斯的婚姻是林语堂的另一件心病。
林如斯是廖翠凤结婚4年才怀上的头一胎,生产时难产,母女俩险些都丢了性命,所以夫妻两人很宝贝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如斯从小就听话,成绩好,又漂亮,像个小大人,处处能帮父母手,没让林语堂费半点心。
如斯从陶尔顿学校毕业后对父母说,她不愿因为是林语堂的女儿而享受特殊待遇,她要回国,虽然没有念过医学,但还是可以尽一份力。林语堂嘉许女儿报效祖国的宏愿,出面联系了昆明军医署,让她在旧识林可胜医生手下做事。不久,如斯认识了汪凯熙医生,林语堂夫妇都很满意这个年轻上进的小伙子,双方家长商定好,让他们回美国就结婚。
谁知就在大办订婚宴的前一天,文静内敛的如斯突然和一个美国青年狄克私奔了。听到这个消息,林家上下惊如晴天霹雳。请帖已经发出去,新朋旧知该来的也来得差不多了,一时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夫妻俩只得装出笑脸应付各种诽谤、猜测、嫉妒、流言。
狄克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仗着家里有几个钱,胡作非为,在中学时就被学校开除,靠父亲养活。如斯去昆明前就认识他了,只是一般朋友,为什么会和他私奔,林语堂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从此如斯居无定所,过的是穷困落魄的生活。她说狄克要写作,要这样要那样,但没有一件干得好的。
林语堂不放心如斯和这样不堪的人一起,可女儿喜欢,做父亲的能有什么办法?他背地里对翠凤说:“憨囡囡,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现在比以前更加疼她。我舍不得。”每次如斯和狄克回家,林语堂交代翠凤什么也不准说,还要格外整出一桌好菜,待女婿如上宾。“吃,吃啊!”夫妻俩热情地劝,装出喜欢的样子,生怕女儿心里难受。
这桩不体面的婚事很快走到了尽头。1955年,如斯和狄克莫名其妙地离婚了。如斯生性敏感,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抛家弃父却换来这么个结局,她接受不了,从早到晚发呆,像没有灵魂的木偶,扯一下动一下。狄克没有付分文的赡养费,如斯不愿意去要。林语堂劝她冷静想想,和人争钱固然讨厌,但是人总要吃饭,总要活下去,没有钱是不行的。如斯听了这话,很激动地痛哭流涕,说她不要讨价还价,不要和狄克有任何联系,她办不到。林语堂别过身,眼泪往肚里咽。
他刚从南洋大学回来,那也是段不愉快的经历,廖翠凤吓得神经衰弱又发作了。林语堂对太乙说:“别担心,妈妈要有个厨房可以烧饭就会好起来的。”
他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林语堂在温暖的坎城租了一套普通的公寓,带着受伤的妻女疗养生息。翠凤稍微好些后,他买了一辆小汽车,全家人在欧洲游历。他对悲痛欲绝的如斯说:“这个世界假使样样照逻辑发展,生活就没有趣味。人的心思不可理喻,有矛盾,所以可爱。人如果没有弱点,没有不可抗拒的情感,没有不可逆料的意欲,便没有文学。人容易犯错,所以生命千态万状。如果我们都是理性的,则我们会沦为机械人。”
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