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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香听见这话像刀割似的难受。“变了心了?—;—;真的变了心了,华生对她!他完全忘记了她,而且和路人一样了!”
“一个人变好变坏,真是料想不到,”她父亲感慨似的说,“可以升天,可以入地。现在世风愈加坏了,今天是最要好的朋友,明天就是最痛恨的仇人……”
菊香静默着不做声。她不相信这话。但不认要好的朋友,她是相信的,华生对她就是这样。
不,她和华生岂止是要好的朋友,她已经是把自己的一生应许了他的。她已经算是完全是他的人。她的心,她的思想和精神在他身上。他们虽然没订婚没结婚,已经是一对不可分离的未婚夫妻。
而现在—;—;
她的眼泪纷纷落下来了。
“做人要心宽,”她父亲劝慰她说,“眼光要放得远大,菊香,你年轻,什么事情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像我,看人看得多了,事情做得多了,所以凡事都比你看得清楚。譬如钱吧,你是看不起的,你说穷人比富人好。我也知道有许多人因为有了钱变坏了,害自己害人家,横行无忌。世上倘若没有钱,就不晓得会清静太平了多少。可是你就一笔抹煞说富人都是坏的就错了。富人中也有很多是好的。他们修桥铺路造凉亭施棉衣,常常做好事。穷人呢,当然也有好的,可是坏的也不少。做贼做强盗,杀人谋命,全是穷人干的。你现在看不起钱,那是因为你现在有饭吃,有我在这里。倘若你将来做了母亲,生下了三男四女,自己当起家来,这个要穿,那个要吃,你就知道有钱的甜苦了。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关心是比无论什么人都深切的,因为你是我亲生女儿。我想给你找一份比我们更有钱的人家,就是给你想得远,想到了你的一生和你的后代……”
“你这样说,仍想把我嫁给阿珊吗?……”菊香睁着眼睛,问。
“阿珊不阿珊,现在全由你决定了,我不做主……现在是个文明的世界,你不同意也是空的。不过我看阿珊近来也难得,肯求上进肯学好……他是喜欢你的,他的爹娘也喜欢你……乡长同我说了几次了,要做媒……昨天还对我提起……”
“叫他不要做梦吧……”菊香气忿地说。
“我不做主,全由你,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不过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照我的看法—;—;这在你看起来是顽固的,不过也不妨对你说说……照我的看法,文明结婚和我们旧式结婚差不多的。女人无非管家生小孩,男人无非赚钱养活家人。说是哪种好,哪种坏也不见得。我们以前全是由爹娘做主的,几千万年了,这样下来……我和你娘在结婚前就全不相识,结了婚真是夫唱妇随,好得很……所以,唉,”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又继续说了下去,“自从她过世后,我简直失了魂似的……你不要怪我这几年糊涂……没有她,我过不得日子呀……”
他转过背,偷偷地揩眼泪,哽咽了。
菊香一听见提到她母亲,又伤心起来,呜咽地哭着。
她父亲这几年来的糊涂为的什么,她以前的确不明白,她甚至还以为他没有心肝,自从母亲一死,他就对她和阿弟那样坏,现在她听了父亲说出原因来,不由得心酸了。她完全谅解了他。而且看出他是一个好人。对于结婚,她以前也是很怪他的,但现在也原谅他了。因为她知道父亲太爱她了,所以有这样主张。
“他的脑子是顽固的,他的心是好的,”菊香想。
第二天下午,当她和父亲坐在柜台内的时候,她只是仰着头往桥上望着。她相信可以望见华生。
华生果然又往桥西去了,没回头往街上望。
“看呀,看呀!”菊香忽然听见她的店铺旁边有人这样说了起来。“又到那边去了……”
是阿品哥和黑麻子温觉元。
“天下反了。所以闹出这种笑话,”阿品哥说。
“你说这是笑话吗,阿品哥?”黑麻子说,“这是丑事,怎么是笑话!你们傅家桥的人尽倒了霉了!”
“谁也想不到的……”阿品哥回答说,“都是傅家人呀……”
“那天我放过了他们,口口声声说不干了,不到几天又忘记了。”
“这时正弄得如火如荼,难舍难分,怎样能忘记!”
“我说,阿品哥,还是让我发作了吧,”黑麻子愤怒地说。
“你这人真是太好了,可是也太没用,全不想给傅家桥人争点面子……”
“不,不,事务员,我请求,放过他们吧,”阿品哥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在这里也够久了,不也等于傅家桥人吗?……”
“我?我是柴岙人!这名字是叮叮当当会响的,你们一千一万,我也不要做傅家桥人!……唉,唉,好羞呵……”
“算了吧,黑麻子,你们柴岙人也不见得干净得和天堂一样的!”
“嘘!柴岙地方就连一根草一块砖也干净的,比不得你们傅家桥!……我这事务员实在不想做了,我来发作,和你们傅家桥人拚一拚吧!……”
“你放过他们吧。”
“不是已经放过一次了吗?我以为他们会改过,哪晓得仍然这样!……”
“有一天总会改的……”
“有一天?哪一天呢?等他们生下私生子来吗?”
“你做好人做到底吧……”
“嘘!你不羞吗?怪不得傅家桥出阿波狗养的,给人家拉皮条!……我不答应!我把他们双双绑了来给你们看!……我是乡公所的事务员,我有公事的责任!我把他们绑到桥上,赤裸裸的,给你们傅家桥人看……我不要这饭碗了,你们不答应,我同你们拚一拚!”
“你不要逞强吧,我们这里单是华生一个人就够把你按在地上了。”
“哈,哈,冷……”黑麻子笑着,“等他醒来,我早已把他和秋琴绑在一条绳子上了,赤裸裸的。随他有多大的气力……”
菊香觉得屋子旋转了起来,柜台升得很高,又立刻翻了转来落到了地上。她再也支持不下去,附着桌椅,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失了知觉,倒在床上。
许久许久,她才清醒了过来,看见她的父亲用冷水抹着她的额角。
“你怎么呀,菊香?你清醒,你清醒!……”他哭丧着声音说。
“我?……我……”她咽哽地回答不出话来。
“你喝一点水吧,唉唉,真想不到……”他递给她一杯开水。“你得保重自己身体呵,菊香,为了我,为了我这个可怜的父亲……”
“是吗?……”她喃喃地说,“我……我……”
随后她紧紧地牵着父亲的手,伤心地哭了。
“是的,我……我还有一个父亲……一个可怜的父亲,一个最疼我的父亲……”
“可不是?我最疼你……”
“我受了骗了……我……”
“我可没有骗过你呀……”
“是的。华生可骗了我……”
“那是外人,你伤心做什么呀……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个好东西……但我可没想到他会坏到这步田地……”
“谁能想到阿……”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菊香,尤其是年轻的男子……”
“看我对他报复!”菊香突然坐起身,忿怒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看我对他报复……”
“放过他吧,以后再不要理他就是了。他是他,你是你……”
“不,决不!……”
“我去把华生叫来,当面骂他一场,从此分手也好……”
“我不再见他的面了!”
“我来骂!”
“不!”她站起来,走到桌子边,拿了纸笔。她的手气得发抖了。
“你做什么呀,菊香?好好休息一会吧。”
菊香仿佛没有听见她父亲的话,立刻颤栗地写了一张条子:
华生,你干的好勾当!我把你当做人看待,哪晓得的你狼心狗肺!你以为我会想你吗?我其实恨你已极。我和你从此绝交,且看我对你报复!
“呵呵,这些话不必说的,”她父亲笑着说,“你孩子气,太孩子气了。”
“你不必管我,叫人把它送去!”
“好,好,你去休息吧,我叫人给你送去。”
他叫人把这信送到华生家里。但是华生天黑才回家,他一见信,立刻疯狂地把它撕成粉碎了。
“你才是干的好勾当呀!……”他叫着说。“一次两次去看你,不见我,叫人挡住了门。等我走了,你出来了,等我来了,你进去了。阿珊来了,你陪他,有说有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人家都是这样说的,谁不知道你们的事!……现在你收了人家的戒指,收了人家的聘礼,怕我来责问你,却来一封这样的信,其实我早已不把你放在眼内了……”
他提起笔,写了一封回信,第二天一早走到阿英聋子那里去。
“给我送给那丫头!”他冷然的说。
“什么?”阿英聋子惊讶地问。“那丫头?”
“是的,那丫头,豆腐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