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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到马路对面去走,但车辆如梭,令他胆战心惊。他恍惚记得前面有一座过街天
桥,便沿着刚刚铺了彩色水泥方块的人行道往前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
他发现自己的胆量还不如乡下人。一个乡下人骑着像生铁疙瘩一样的载重自行车,
拖着烤地瓜的汽油桶,热气腾腾地横穿马路,连豪华轿车也不得不给他让道。两个
乡下人背着锯子提着斧子,在大街上吹着口哨胡溜达,那个穿灯芯绒外套的小个子,
还满不在乎地抡起斧头砍了路边的法桐一斧。他的心中一颤,好像那斧头砍在了自
己身上。路边的法桐树下,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小贩,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他们和
她们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到家电小到钮扣,形形色色,无所不有。有一个生着
三角眼的黑汉子,蹲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儿,手里牵着两头肥滚滚的小猪。
“大爷,买头小猪吗?”汉子热情地说,“这是真正的‘约克崽’,优良品种,
特通人性,特讲卫生,比养狗养猫强多了。现在在人家西方国家,已经不兴养狗养
猫了,人家那边最时兴的就是养猪。据联合国研究,地球上的动物,智商最高的,
除了人,就是猪。猪能认字儿,还会画画儿,如果你有耐心,还能教会它唱歌跳舞……”
他从怀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报纸,将拴猪的绳子踩到脚下,腾出手,指点着报纸上
的字儿,说:“大爷,我空口无凭,有报纸为证,您看看,这里印着,爱尔兰一老
妇养了一头猪,就像雇了一个小保姆,每天早晨,这头猪帮她取回报纸,然后帮她
买回牛奶和面包,然后帮她擦地板,烧开水,这还不奇,有一天老妇心脏病发作,
这头聪明的猪跑到急救中心,叫来了急救车,救了老妇一条命……”
卖猪汉子的花言巧语从他的心底召唤出久违了的愉快情绪。他低下头,用亲切
的目光注视着那两头小猪。它们被绳子拴住后腿,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很像一对
孪生兄弟。它们的毛儿很亮,肚皮上都生着一块黑花。它们粗短的嘴巴是粉红色的,
圆圆的眼睛像亮晶晶的黑玻璃球儿。一个扎着冲天小辫子的女孩挪动着肥胖的小短
腿子,进入他的眼界,蹲在小猪面前。小猪受了惊吓,猛地向两边分开,嘴巴里发
出“汪汪”的像小狗般的叫声。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妇紧随着那个小女孩进了他的眼
界,伸出两条洁白如玉的胳膊,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小女孩蹬着腿大哭不止,少妇
只好把她放在了地上。小女孩大胆地向小猪靠拢过去,小猪慌忙地又贴在了一起。
小女孩对着小猪伸出她的糯米般的嫩手,小猪紧靠在一起,身体颤抖不止。她的小
手终于触到了小猪的身体,它们像小狗一样叫着,但没有躲避。女孩抬头望望少妇,
“咯咯”地笑响了喉咙。卖猪汉子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把方才讲过的那套话更加丰
富多彩地讲述一遍。少妇面带着迷人的微笑,看着卖猪的汉子。她穿着一件橘红色
的长裙,好像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把。她的裙子开胸很低,弯腰时那对丰满的白乳隐
约可见。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那里望过去,望过之后感到内心羞愧,好像犯下了
严重错误。他发现那卖猪汉子的眼光也盯着那里看。少妇还是想把女孩抱走,但女
孩的大哭一次次地粉碎了她的企图。他看到少妇脖子上挂着一根沉甸甸的金链子,
手腕上戴着两只碧绿的玉镯。他还嗅到了从她的身体上散发出的一股浓浓的香气,
比厂长招待他喝过的茉莉花茶还要香,比厂长的女秘书身上的香气还要香,香得他
的头微微眩晕。卖猪汉子发现了谁是他的最可能的买主,唾沫横飞地向那小女孩宣
传养猪的好处,并且强硬地把小猪向那女孩眼前推,小猪吱吱乱叫,不愿到女孩眼
前去。后来,他一边用手轮番搔着两头小猪的肚皮,一边用甜蜜的口吻对那个小女
孩说:
“来,小妹妹,摸摸这两个可爱的小宝贝。”
小猪在他的抓挠下平静下来,它们愉快地哼哼着,目光迷离,身体悠悠晃晃,
终于软在了地上。女孩大胆地揪揪小猪的耳朵,戳戳小猪的肚皮,小猪哼哼不止,
幸福地快要睡过去了。
少妇仿佛下了决心,提起女孩便走,但女孩激烈的嚎哭使她无法前进。她只好
把女孩放下。女孩的脚一着地,就摇摇摆摆地扑回到小猪面前,嘴里的哭声随即终
止。卖猪汉子嘴角上浮起狡猾的笑容,展开了他的又一轮游说。少妇问道:
“多少钱一头?”
汉子附了一下,坚定地说:
“卖给别人,每头三百;卖给您吗,两头五百!”
少妇说:
“能不能便宜点?”
汉子道:
“大姐,您可看明白了,这是两头什么猪!这不是两头一般的猪,这是两头纯
种的‘约克崽’!别说是两头活猪,您到大商场去看看,买一只玩具小猪,也要二
百元!我家要不是儿子结婚腾房子,别说五百元,就是给我五千元,也不会卖!”
少妇甜甜地一笑,道:
“别吹了,再吹就成了囗囗了!”
“它们基本上就是囗囗!”
“我可没带钱。”
“没问题,我送货上门!”
起初那汉子想牵着小猪走,但它们很不驯服地乱窜。汉子弯腰把它们抱起来,
一条胳膊夹住一头。小猪在他的怀里尖叫着。汉子说:
“宝贝,别叫了,你们这一下子掉到了福囤里了,你们马上就会成为地球上最
最幸福的猪,过上最最幸福的生活,你们应该笑,不应该叫……”
汉子夹着小猪,跟着少妇拐进了一条胡同。女孩从少妇肩上探出头,对着小猪
发出响亮的笑声。
他目送了小猪和人很远,心里充满了惆怅。然后他继续向前走,一直走上了过
街天桥。站在天桥上他的脑海里还晃动着那少妇的迷人丰采。天桥上同样聚集着摆
地摊的小贩,小贩们多数都顶着一张下岗的脸。天桥微微震颤,热风扑面而来。桥
下车如流水,沥青路面闪闪发光。他居高临下地看到,自己的徒弟吕小胡穿着一件
黄马甲,蹬着三轮车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急驶。车后座上支起一个白布凉篷,凉篷下
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贵人。车轮转得飞快,分辨不清辐条,每个车轮都是一个虚幻的
银色影子。车上男女的头不时地粘在一起,吕小胡头上汗水淋淋。这个徒弟脾气不
好,他想,但却是个技术高超的钳工,好钳工干什么都是好样的。
他下了过街天桥,满怀着希望进了农贸市场。市场的顶上盖着绿色的尼龙遮雨
板,使站在漫长的水泥摊位后的小贩们面有菜色。菜的气味、肉的气味、鱼的气味、
油炸食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嘈杂的叫卖声也是扑面而来。他在卖菜的摊
位上碰到了同厂的女工王大兰,这个独臂的女人守着一堆黏糊糊的草莓,热情地跟
他打招呼:
“丁师傅,好久不见了啊丁师傅!〃
他停住脚步,接着就在王大兰周围认出了三个同厂的工友。他们都对着他笑。
他们都指着眼前的东西让他吃。
“丁师傅,吃草莓!”
“丁师傅,吃西红柿!”
“丁师傅,吃胡萝卜!”
他原本想打听一下买卖情况,但看了他们的脸,就感到什么也不必问了。是的,
生活很艰苦,但只要肯出力,放下架子,日子还能够过下去。但自己这把年龄,跟
年轻人一起来练菜摊显然是不合适了,跟徒弟去拉三轮更不合适,贩卖小猪的事儿
自己也干不了,这活儿倒不重,但需要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好嘴,而他老丁嘴笨言
少,在农机厂里是出了名的。他有些失望,但还没有绝望,出来探探行情,寻一个
适合自己的活儿,是他此次出行的目的。他不相信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就找不到一
条适合自己的挣钱门路。就在他基本上绝望了时,老天爷指给了他一条生财之道。
那时候已是黄昏,他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农机厂后的小山包上。如血的夕阳照耀
着山包后的人工湖,水面上流光溢彩。环湖的道路上,有成双成对的男女在悠闲散
步。他在农机厂工作几十年,竟然一次也没登上过这个小山包,当然更没到湖边散
过步。他这几十年真是以厂为家,那几十张奖状后边是一桶桶的汗水。他把目光转
向了自己的工厂,往日里热火朝天的车间孤寂地趴在那里,敲打钢铁的铿锵之声已
成昨日之梦,那根留了几十年黑烟的烟囱不冒烟了,厂区的空地上堆满了不合格的
易拉罐和生了锈的收割机,小食堂后边堆满了酒瓶子……工厂死了,没有工人的工
厂简直就是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