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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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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纠缠不清?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她半跪在自己的纪念碑下,仰望一面肮脏的旗帜缓缓降下来,她不知道,降下来的是她的羞耻,还是她的厄运。

柳生从面包车里出来了,手上捧着一块西瓜,来,这是海南西瓜,吃一块消消火。她朝西瓜上啐了一口,滚开,你这个人渣,离我远点。柳生抹了抹脸,表情看起来很无辜,这一趟走得不亏吧?冤家宜解不宜结,那么复杂的三角债,这不清账了吗?她说,没那么容易,你欠我的三角债,我还没跟你清账呢。

她迁怒于柳生,拒绝上他的面包车。柳生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你不坐我的车,看你怎么出门。她不信,从车上拿下行李箱,径直跑到电动门旁边喊门卫开门,老钱,给我开门。老钱的脑袋探出岗亭,打量着她和行李箱,哪个病房的?你要出院?怎么没有主管医生陪着?你的证明呢?她说,我不是病人,我是白小姐呀,老钱你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钱眯起眼睛看了看她的面孔,有点面熟啊,你是新来的医生?你的工作号牌呢?她勉强记起来为郑老板服务时的工作号牌,我是078呀,今天忘了带号牌了。老钱仔细地端详着她,突然朗声一笑,小姐,你别跟我玩这种花招了,我在这儿守了二十年大门,谁是医生谁是病人还分不清吗?赶紧回病房去吧。自以为是的老钱伤了她的自尊,她又羞又恼,跺着脚说,我是仙女,以前铁皮屋里的仙女啊!我爷爷以前是这里的花匠,以前你经常给我糖果吃,我小时候给你跳过新疆舞的,你怎么都忘了?老钱眨巴着眼睛,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但出于谨慎,他依然不肯开门,我知道你以前是仙女,老钱说,仙女也会有病的,你要是想病好,你要是还想做仙女,赶紧回病房去吧。

柳生的面包车悄悄地滑到了她身边,车门敞开着,她听见了柳生得意的声音,你别犟了,还是上我的车吧。她无奈地上了车,踹一脚门,嘴里骂道,全世界的人都瞎了眼!他凭什么把我当病人?我看起来像个精神病人吗?柳生诡谲地一笑,你现在的样子,是很像女病区出来的人啊。话一出口,看她要翻脸,他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开玩笑的,你别介意,我自罚一个大嘴巴。

去机场的路很远,柳生执意要送她,她归心似箭,也无意反对,坐下来便给深蓝小姐打电话。不知什么缘故,深蓝小姐始终不听电话,而车厢的某个角落有大葱或韭菜在悄悄腐烂,那气味让她嫌厌,她捏着鼻子抱怨,你这是运尸车还是运粪车?怎么臭烘烘的?搭这样的车,我路上肯定要吐。柳生去扔掉了那捆大葱,回到驾驶座上,眼睛偷窥着她的腰肢与腹部,听说,听说你怀孕了?她装作没听见。柳生的手沿着座椅悄悄探巡,快要触及她的腿部了,又缩了回去。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干哪一行的?他问得很小心,怕她抢白,自己打圆场道,我是关心你,随便问问,你不方便说就不说。她用纸巾擦着嘴角,冷冷地说,不是方便不方便,告诉你有什么意义?你开面包车,他开宝马车,他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他讪笑道,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好,不过都是花花肠子啊,哪天他要是对不起你,你告诉我一声,我来替你出气。她说,拜托你不要再跟我甜言蜜语,我看透你的嘴脸了,你好好开车,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想吐。

午后的阳光在公路上流淌,公路像一条银色的河流。面包车驶近那棵老榆树,柳生忽然换挡,车速慢了下来,随后她听见了柳生惊慌的声音,不好了,看保润他爷爷,又跑出来啦!老榆树下果然站着一个老人,他怀里抱着一只纸箱,上身穿着井亭医院蓝白条的病号服,下身只穿了一条破烂的内裤,露出两条枯瘦苍白的腿。她正在纳闷祖父是怎么从井亭医院跑出来的,他是要搭顺风车还是要卖东西给路人,一只白兔的耳朵陡然露出了纸箱,迎风颤动,她贴着挡风玻璃朝纸箱里看,又看见了另外一只灰兔,于是她也失声尖叫起来,兔子,两只兔子!

面包车在老榆树下戛然停住,祖父看见柳生的脸,丢下纸箱便往野地里跑,两只兔子顺势从纸箱里跳出来了,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在公路上欢快地奔跑。奔逃的祖父与兔子配合默契,兵分两路,难住了他们,她要向前追兔子,柳生要倒车去追人,面包车一时横在了公路上。他们争执之际,注意到前方那辆运煤卡车响起了疯狂的喇叭声,柳生反摁了喇叭,对着运煤卡车大骂,急什么?急着去太平间吗?一个秃顶男人的脸孔从卡车驾驶室里钻了出来,一圈红绳挂了块碧绿的玉佩,在他粗短的脖子上晃荡。卡车与面包车的喇叭声尖锐地对峙,盖住了秃顶男人的骂声,她依稀看见那男人的嘴唇在动,他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暴怒的白光,短暂的静默不过两三秒钟,司机与卡车好像一同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哐地一声,运煤卡车像一头巨兽朝面包车直冲过来。她记得自己抱住了脑袋,失声尖叫,来了!那个瞬间她一定识破了命运的预谋,所以她失声尖叫,来了!不仅如此,在面包车飞向老榆树的怀抱之前,她还听清了卡车司机愤怒的吼叫,婊子养的看我们谁去太平间……太平间……太平间!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轻盈地弹跳起来,然后沉重地下压,倾倒在她的胸口。她被天空掩埋了。菩萨浮在空中,菩萨的金手,温柔地指向她的腹部。一个倒置的世界围绕着她狂欢,有数道绛紫色的光束挣脱了她的头脑,箭矢般地射出去,她猜那是她的魂。她看见了她剩余的魂,剩余的魂是一绺一绺的,绛紫色的,像箭矢一样,会飞。她剩余的魂,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42章 苏醒

后来医生告诉她,她昏迷了十八个小时。

她苏醒过来的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头顶悬着三只输液瓶。乱糟糟的急诊室里,两个年轻女护士白色的身影来去匆匆。她的左右两边都塞满了病床,空气里萦绕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有个老妇人在大声地呻吟,疼死我了,你们让我死,不是都嫌这里挤吗?我死了,给大家腾个地方。旁边不知是谁接了她的话茬,你死了,马上又来个抢救的,你能腾出个什么地方来?好死不如赖活,还是活着吧。

她活着。她记起来公路上诡秘的风景,怀抱纸箱的祖父,纸箱里的两只兔子,还有那辆愤怒的运煤卡车。十八个小时之后,她清醒地认识到,她在那条公路上收到了死亡精心修饰的礼物。那个卡车司机的吼声犹在耳边,去太平间去太平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宣读了命运对她的审判,如此简洁,充满正义。离太平间还有一步之遥,她又活过来了。是谁推翻了那个陌生男人对她的判决?她活着,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还有气恼。

鼻子里塞了饲管,手上打了针头,身上缠着绷带,她不能动。试了试腿,左腿被固定了,右腿的活动还算自如,于是她用力地蹬踢着床铺,人都死了吗?来人,放开我,快放开我。她的叫声引来一个怒冲冲的护士,护士本来要教训她一顿,看她的表情又凶悍又凄楚,扭身走了,说,我没空跟你吵架,我找你家属来。

最初她以为护士弄错了她的身份,除了过世的爷爷奶奶,她还有什么家属?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个妇女捧了一串香蕉,风风火火地进了急诊室,她只是觉得来人面熟,等到那妇女慢慢靠近她的病床,俯身看着她,那张忧愁而悲恸的面孔充满了尖针一样细碎的寒光,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认出来了,那是柳生的母亲邵兰英。

邵兰英近年老了许多,头发灰白了,以前白嫩的皮肤终究敌不过岁月的腐蚀,不仅起了褶皱,还长了几颗褐色的老人斑。邵兰英摸了下她的头发,摘下一粒煤屑,捻一下,扔掉了,她用床单擦了擦手,说,脏死了。

她容忍邵兰英坐在自己的身边,但及时地把脸孔侧向了另一边,表明她不准备与邵兰英交谈。她等着邵兰英发言,偏偏对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一声长一声短的。她终于还是无法忍受,率先出言抗议,阿姨为什么要坐我身边叹气?你叹什么气?她说,你儿子,他活着的吧?

如此不友善的态度,让邵兰英又多叹了一口气,邵兰英说,仙女啊,我不计较你,从小说话就不中听,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还是改不了你这臭脾气,他活着,你也活着,不幸中的大幸,难道你不开心吗?

请你别在我身边叹气。她说,我无所谓,我不舒服,听见别人叹气就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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