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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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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一时无语。镜子合上了。那姑娘把一块纱巾搭在台灯上,暗室立刻变成了幽幽的紫罗兰色。凑近了看那姑娘,姿色其实平平,眼睛里一潭死水,脸上敷了很厚的粉,她的性感,她的率真,看起来也都经过了一番世故的粉饰。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是床铺的气味,也是肉体的气味,是别的男人留下的气味,也包含他自己的气味。墙边堵着一口大衣柜,他谨慎地打开柜门,敲敲摸摸,检查了一遍。那姑娘说,你放心,柜子里没什么,这地方刚开放,歪门邪道那一套,大家都没学会呢。他还不放心,手在一堆被褥下面捞了一下,捞到一本杂志,拿起来一看,是《快速致富的十六种渠道》,他认真地说,好书啊,你们了解十五种渠道就行了,最好的渠道,你们不是都掌握了吗?

他是洗头房的常客。此间的服务程序执行统一标准,他了解这套流程。流程是雷同的,但姑娘们的手,嘴唇,以及身体,都是新鲜的,他迷恋的是这种新鲜。他躺在皱巴巴的泛潮的小床上,瞥见床头柜上有一瓶矿泉水,立刻想起公文包里那盒伟哥,手伸到公文包里,嘴里随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说,三号。他说,我不是问你号码,问你叫什么名字?姑娘抿嘴一笑,老板,现在就问名字了?我叫仙女。叫我仙女好了。

他一惊,什么意思?他坐起来瞪着她的脸,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仙女?你是哪一路的仙女?

老板怎么大惊小怪的?我是仙女呀。姑娘委屈地说,枫林镇上的人都叫我们仙女,做我们这一行的,都是仙女,叫仙女客气一点,总不能叫我们妓女吧?

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扫兴,深深地叹了口气,躺下去了,说,叫妓女当然不好,不过仙女也不能随便乱叫吧?我不怕妓女,就怕仙女。他指着自己的短裤,半真半假地说,它也怕仙女,你看你看,你说你是仙女,吓得它都降半旗,向你志哀了。

矿泉水瓶盖拧开了,那颗小小的药片已经捏在手上了,他隐隐地觉得不安,不知是对药品不放心,还是对这个仙女不放心,或者是对自己不放心,他把药片又塞回了公文包。姑娘注意到他的动作,问,老板你吃什么药?他开了个无趣的玩笑,速效救心丸,遇到你这样的仙女,我的心脏受不了。然后暗室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楼梯上有人噔噔地奔走,他吓了一跳,谁来了?公安吗?姑娘贴着暗门听了听,示意他放轻松,不是公安,是你爷爷,你肯定没绑紧他,他找到楼上来了。他贴到暗门上听,听见祖父高声喊着他的名字,他皱起眉头嘀咕,绑得很仔细啊,那么紧的绳结,他怎么松开的?镜子外面传来了老板娘尖利的叫嚷,椅子,小心椅子!今天真是撞了鬼,老爷爷你别到处乱跑,摔了跟斗我要负责的!老爷爷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那个男孩在外面开心地大笑,替祖父回答道,肯定是从杂技团来的,身怀绝技,你看这老头子,绑着把椅子还能上楼呢。

他一下兴味索然,在姑娘身上胡乱地抓了几把,穿好衣服走出了密室。外面的祖父已经急得满头大汗,那把椅子还绑在他的背上,但是方向竟然被调整过来了,祖父与椅子背靠背,看上去像一对苍老的连体兄弟。柳生在火头上,粗暴地拽住那把椅子,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厉声数落祖父,你好大的本事,绑着椅子还能乱跑?哪天把你绑在汽车上,看你能不能背着汽车跑?我算是服了你,以后再带你出来,我就是国际大傻逼。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门口的灯箱放射出粉红色的光,鲜艳得令人心慌。他拉着祖父的手,回头朝店堂一看,那姑娘站在楼梯上,已经磕起了瓜子,脸上表情漠然。倒是那个男孩跟出来,悄悄塞给柳生一张粉红色的名片。大哥,欢迎下次光临。男孩赔着笑脸说,大哥要是过来不方便,可以电话预约,我们提供上门服务。

第24章 公关小姐

柳生搜罗了很多娱乐场所的名片,大多是女孩子给他的,设计花里胡哨,洒过香水,那类名片都被他放进一只铁盒子,藏在面包车的储物柜里。白小姐的那张名片,他一直放在钱包里。它来得有点特殊,是他从乔院长办公桌的玻璃台版下偷偷抽出来的。偷名片不算偷,他需要那张名片。它带有法国香水味,米黄色的底板镶嵌着金丝银丝,文字是中英文对照:郑氏国际投资贸易公司。公关部经理。名片右上角有一个女人剪影,长睫毛,高鼻梁,清汤挂面式的头发,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白小姐。模模糊糊的美丽,低调的性感,有效地渲染了名片主人神秘的魅力。

他试过自己的胆量,打她的手机,号码拨到最后一个数字,他放弃了。其实根本没想好,要对她说些什么,其实他根本不清楚,他对她复杂的情意中,哪些是歉意,哪些是谢意,哪些出于好奇,哪些出于情欲,还有哪些,是不可表达的柔情蜜意。

谁都承认白小姐是美女。从井亭医院到全世界,到处都是美女的舞台,美女走到哪里,人们的目光便跟到哪里。美女的履历,有的写在她的眼神里,有的锁在秘密的抽屉里,议论与猜测,是那抽屉唯一的钥匙。柳生听到过井亭医院的人们议论白小姐的来路,有人信誓旦旦地指称,白小姐就是世纪夜总会那个草裙女王,亦歌亦舞,妖魅奔放,号称世纪夜总会的当家歌手。这来路可信,郑老板出没娱乐场多年,从夜总会挖人,可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么夜总会之前呢?之前她是干什么的?又有人打听到白小姐曾经在深圳生活多年,做过一个香港商人的二奶,是著名的二奶村里最年轻的二奶,香港商人后来又包了三奶,三奶比她还年轻,她一气之下离开了深圳。这样的履历听起来有点不堪,但是依然可信,那么,做二奶以前呢?白小姐做二奶以前是干什么的?一时无人知道,但是有人猜测,猜测之后犀利地断言,以前以后都差不多,这样的女孩子肯做什么正经职业?靠脸蛋吃饭,靠身体吃饭,以前肯定是个三陪小姐吧。

听别人谈论白小姐的过去,谈得越深,柳生的心跳得越是厉害。以前呢?再以前呢?井亭医院人来人去,当年的水塔事件,相信已经被人淡忘了,即使有人记起那件事,涉及的罪恶,也不一定归他。但他总是谨慎地保持沉默,以防别人旁敲侧击,引蛇出洞。除了沉默,没有更好的方法掩饰他内心的风暴了。

她在井亭医院出没,通常是坐一辆柠檬色的小车直抵一号楼,柳生并不容易遇见她。他们之间本该互相回避,这是两个成年人必须遵守的默契。但更多的时候,这份默契不仅给他带来安宁,也给他带来了某种莫名的失落。他发现自己放不下她,他在怀念她。她的少女时代留给他的记忆,是一只破碗,碗里盛满他的罪恶和愧疚,残缺的碗口现在有黏糊糊的液体溢出来了,溢出来的,都是荣耀和骄傲的泡沫。她的初夜,是我的。她的身体,曾经是我的。她的一切,她的一切的一切,曾经都是我的。

他其实想见她,去一号楼外面偷偷观察过好几次。她的办公室里挂着天鹅绒窗帘,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掌,开着黄色的花。她在窗帘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她在那里干些什么呢?隔壁就是郑老板的二号病房,病房外面套着一个阳台,阳台上竖立着一杆遮阳伞,伞下有一张塑料圆桌,桌上也放着一盆仙人掌,开着黄色的花。两盆相仿的仙人掌,两朵黄色的花,清楚地交代了两个房间亲密的关系。他始终放不下一个疑问,她和郑老板,到底是普通的雇佣关系,还是老板与小蜜的关系?所谓的公关小姐,还需要为郑老板做些什么?

他从来没见过郑老板享用那个阳台,只看见他的奔驰轿车停在楼下。在井亭医院,郑老板奢侈而黑暗的生活是医务人员最热衷的话题,也是科学研究的对象。他的恐惧症愈来愈重,先是怕绳子,怕黑夜,后来怕早晨,怕狗吠,怕陌生男子,所有的药物都无疗效,所有的精神引导都是对牛弹琴,专家与心理学家组成的治疗小组束手无策,他们联合完成了一篇论文,提交给一个国际性的精神疾病学刊,论文题目为《财富的暴增与财富拥有者的精神紊乱综合症》。郑老板作为典型病例,以患者Z先生的化名进入全世界专业人士的学术视野,Z先生有一个奇特的病理现象,论文中稍有提及,但未及展开,那便是对美色的极度依赖。唯有美色能减轻Z先生的狂躁,也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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