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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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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不认识他了,她用手搭着前额打量黄鱼车,说,这是哪一位啊?还叫我新嫂嫂呢,马上都要去火葬场罗。路过公共浴室的时候,正好遇见浴室开门,老锅炉工廖师傅在卷门帘,祖父还记得向廖师傅打听浴池的水温,廖师傅,今天池子水烫不烫?廖师傅正在闹什么情绪,大声说,不烫,上面说要节约能源,不让烧烫,只有温吞水,你们爱洗不洗!后来黄鱼车经过北门桥头,桥上站了一堆少年,不知为什么在起哄,打打闹闹的,还有人对着黄鱼车打唿哨。祖父忽然想起了保润,情绪开始波动,保润呢?他瞪着眼睛问马师傅,保润去哪儿了?我家保润到底跑哪儿去了?

马师傅对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说,你家保润出远门了,你家保润去旅游了。

看祖父疑惑的表情,旅游的说法他并不相信。保润,保润,你野到哪儿去了?你丢下我不管,以后要后悔的!他开始躁动,不停地向着街道两侧东张西望,有几次他企图站起来,都被马家父子按住了,黄鱼车不停地摇晃,鲍三大的骑行难度陡然增加,他在前面责怪马师傅父子,你们人道主义搞多了,要让他听话,民主结怎么管用?要搞就搞法制结,绑紧一点,再紧一点!

马师傅父子一起动手,重新调整了绳结的力度。鲍三大的策略果然见效,好言相劝,比不上绳子发言,捆绑对于祖父的化学作用是很明显的,捆得越紧,绑得越密,那个身体就越驯顺。马家父子都是捆绑的新手,只能在实践中探索捆绑的艺术,他们试着加大力度,尽可能地利用长度,把尼龙绳的多余部分一起拴在祖父的膝盖上,这样的探索很快成功了,老人下肢的骚乱骤然停歇,整个枯枝般僵硬的身体渐渐归于柔软。这不是民主结,是个乱结啊,我要民主结!尽管祖父嘴里还在抗议,人总算安静了下来。马师傅端详着自己无意中创造的绳结,觉得它又怪异又可靠,随口问儿子,这应该叫个什么结?儿子们说,我们哪儿知道?这要问保润,他才是专家。鲍三大回过头匆匆扫了一眼,你们不看报不学习,就是没文化,起名字要配合形势的,叫个安定结,多好。

有了那个安定结,祖父确实就安定了。

后来黄鱼车经过护城河上的立体交叉桥工地,四周人山人海,一片繁忙的建设景象,祖父阴郁的面孔上泛起了明亮的微笑,车上四个人清晰地听见了他的感慨,祖父说,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啊。

中阙 柳生的秋天

第20章 侥幸岁月

柳生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很多年了。

他侥幸躲过了一场牢狱之灾。此后,他的生活被侥幸所定义了,多少年来父母的絮叨像一只闹钟,随时随地提醒他:你的快乐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自由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全部幸福生活都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你必须夹着尾巴做人。

他的骨头其实不轻。他拖累了整个家庭,这种负罪感抑制了青春期特有的快乐,使他变得谦卑而世故。因为他,家里的债欠得太多了,债主的名单也太长了,邵兰英为此做出了分工。柳师傅交际广,负责回馈法院公安那面的关系网,那些应酬有套路,大抵是烟酒礼券洗桑拿,加上请客吃饭,接近外交事务。邵兰英自己揽下的事情,其实更像复杂的宣传统战工作。她最怕人心多变,仙女那边一旦反悔翻供,儿子还是跑不了。笼络老人用钱最见效,笼络仙女的心,光用钱不行,还要投其所好。邵兰英知悉仙女喜欢漂亮的饰物,买了一堆五光十色的珠链、戒指和头饰去,仙女根本瞧不上那堆东西,嫌低档,嫌俗气,倒是一眼看上了她手上的翡翠手镯,邵兰英不舍得这个祖传的镯子,嘴上客气了一下,强调镯子戴了好多年,不容易摘了。仙女说,你想给我就能摘,我给你拿肥皂来,看好不好摘?她没有办法,忍痛摘下镯子,看着仙女把镯子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心里嘀咕,这个女孩子,日后不知会嫁到谁家?嫁到谁家,谁家一定要倒霉的。

邵兰英给老花匠一家送礼,一年要送三次,分别是春节、五一节和国庆节,时间合理绵延,像法令一样雷打不动。老花匠一家搬迁到了郊县的双山林场,那条统战之路一下变得更加辛苦,她不怕,照旧带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篮子坐长途汽车到双山林场去,坚持了好几年。她一心要认仙女做干女儿,仙女不答应,仙女的奶奶倒与她姐妹相称了。直到有一次她去林场,发现老花匠的宿舍里来了新房主,人家告诉她老花匠已经干不动活了,林场辞退了他们,仙女去了外地工作,老夫妇俩回乡下养老去了。她僵立在宿舍前,一声声地长叹,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人家又到屋后搬了一盆白兰花给她,说是老姐妹留给她的礼物。白兰花当时正开着,很香。她依稀记得自己说过最喜欢白兰花,说说而已,没想到老花匠夫妇记在了心里。她有点感动,带着那盆白兰花离开林场,无奈左手一篮子礼物没有出手,右手的花盆越来越沉重,走到半途中,她看看四下无人,狠狠心,把那盆白兰花放在路边的草丛里了。

至于柳生自己,他承担了一项特殊的任务。邵兰英指派他给保润家送猪下水,送了几次,猪肝猪肚都被保润的母亲当场扔到街上,他再也不肯去了。邵兰英也没有再逼迫儿子,说,本来是顺水人情,不收就不送了,否则别人往歪处想,以为我们心虚,好心给人当了话柄,小意思就变成没意思了。

这边停止了善意的表示,那边却有了让步的反馈。精品时装店的马师母肩负斡旋的使命,特意到肉铺来找邵兰英谈心,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保润的父母已经认了命,无心追究柳生了,他们胃口不好,对猪下水没有什么兴趣,家里不缺别的,缺的是人手。三句两句就说到了祖父,好歹是家里的长辈,好歹活着,扔又扔不掉,管又管不了,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马师母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愿,保润替柳生吃了官司,是否让柳生代替保润行个孝道,多去井亭医院照顾一下疯老头?邵兰英虽不认可马师母的逻辑,心里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她说,马师母,你给粟宝珍也传个话,我们两家不是冤家,我们两家有缘啊,让她想想,这街上就出了两个精神病,给我们两家摊上了,怎么没有缘?柳生去替保润行孝,谈不上,两家人互相照顾一下,倒是应该的,只当让柳生去学雷锋了。

邵兰英把新任务交给儿子,柳生不赏脸。他说你们虚情假意的干什么?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要去你们去,我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我看见那老头就犯恶心。邵兰英火了,用鸡毛掸子打了柳生,她说,伤疤还没好,你就忘了疼?让你尾巴夹夹紧,你倒又翘尾巴了?这不是虚情假意,是做人的道理,自己欠下的债,你自己不知道?你年轻力壮的,跑几次井亭医院怕什么?捏着鼻子也要去,我们做父母的不开银行,不能替你还一辈子债的。

母亲总是了解儿子的,柳生必须夹紧尾巴,而他人生的伤疤,其实并没有完全愈合。保润是一个梦魇,说来就来,不分白天黑夜。有一天早晨他骑车路过铁路桥,一列火车正巧轰隆隆地通过桥面,一团黑影从火车上飞落下来,掠过他的肩膀,挂在自行车杠子上。他定神一看,居然是一个绿色的尼龙绳圈,看那绳圈的直径,应该是一个套头圈,他好奇地试了试,绳圈套上他的头部,不大,也不小,严丝合缝地咬住他的脖子。他惊出一身冷汗,火车已经过去了,他还站在桥洞下发怔,突然怀疑,保润会不会出狱了?保润会不会正在那列火车上?他扔掉那个尼龙绳圈,恐惧缓缓地消失了,一种巨大的内疚浮上了心头,他对着火车的影子说,对不起,国际大傻逼。

柳生曾经去枫林监狱探望过保润。

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背着一只旅行包,搭长途汽车到了枫林镇。包里装满了他为保润精心挑选的礼物,香烟、白酒,袜子,墨镜,其中有一支特殊的圆珠笔,是一个亲戚出国带回来的稀罕物,摁一下笔头,笔杆上金发碧眼的女郎会慢慢卸下她的泳装,大大方方展示一个性感的裸体,他喜欢这支笔,他认为保润会更喜欢这支笔,所以他把它小心地插在衬衣口袋上,准备伺机塞给保润。

天气很热,他在监狱门口看见一个老妇人带着包裹,坐在阴凉的墙根下,一边打瞌睡,一边默默地流泪,她的身边竖着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李福生是冤案!他不知道李福生是她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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