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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人现眼的不知是谁!”萍萍又悲又忿,“跑到这儿来闹!弄得大家看你笑话,看我笑话!……为了这事,我苦苦哀求了你们那么久,可你们就是不心软。你们是父母吗?……”她声泪俱下。
母亲呼哧带喘地:“你眼里哪还有父母,有父母能干那缺德事?……”
“妈,你别半露半遮的,要把我搞臭,干脆臭到底!我不但和季晓舟干了那事,而且已经怀孕了!你不是骂他私生子吗?要是你们不让我结婚,我再生出个私生子来!……”大家都被萍萍的话吓呆了。围观的人群一时无声,相互传递着早有预料的眼色……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床沿上:“你说的是真是假……?”
萍萍得胜似地冷笑道:“这下称你心了吧?”她转向大家:“喂,你们怎么还不去向领导汇报啊?……我要告诉所有人,私生子的儿子只能是私生子,哪怕在今天的社会也一样!”
这位母亲悲号一声,冲出人群,离去了。在走廊上,她呜咽道:“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记着,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
接着,是队里对这桩空前的男女关系案展开强大攻势。萍萍态度强硬,会开三天她拒不检查!再续三天,她仍不发—言,不写一字。这一来无疑触怒了所有人。领导讨论决定将她调离宣传队,同时准备给“同案”的季晓舟严重警告处分,鉴于他“一味抵赖”。
萍萍在会上对季晓舟道:“还是男子汉呢!做得受得,我都承认了,你怕啥?!”
季晓舟急出满头大汗:“事实……的确没有……”
时隔半月,将被调到某野战医院的萍萍收到一封加急电报:“父病危”。萍萍不理睬,她认定这是家里在“耍花枪”。可几天后,萍萍的弟弟突然来找她,见了面就且骂且哭:“爸爸是为你的事发的病!你太没良心,收到电报也不回家……”
这个极要面子的老校长闻说女儿果真出了丢脸的事,一句话没说出就发了心脏病。在县里抢救,病情稍被控制又送省城。萍萍赶到床前,父亲眼也不睁地说:“我差点让你送了命。跟那个姓季的断了,不然我死活也用不着你管了……”
慑于父亲危重的病情,萍萍只得答应了他的请求。她不再见季晓舟的面,只顾打点行李,盼着早一点离开宣传队。临行前,黎队长爱人——军门诊部大夫找萍萍谈话:“既然你俩不能结婚,还是早些去做手术,不然日子长了麻烦更大……”萍萍淡淡一笑,便随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却使所有人又一次炸锅——萍萍仍是处女!
……汽车煞住了。售票员的沙嗓子在吼!“终点站到了!……”
乔怡搀扶萍萍下车时,见她鼻尖上渗出细汗。“你行不行?别生在路上……”
“去你的,”萍萍笑道,“你懂个屁!头胎就是临产也得折腾几十个钟头。”
乔怡略略放心,又问:“你刚才想什么,一路上心不在焉?”
“想当初我真傻,”她笑起来,“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我也不明白,你那时干吗给自己编那么难听的话……”
萍萍抿上嘴不答腔了。她那样做是逼家庭对这桩婚姻认可,同时也在断自己后路——她对季晓舟并不象她表现的那样始终坚定。从晓舟养母那里听到他的出生故事,她觉得自己对晓舟无形中有了一点嫌弃,每当她和季晓舟一同走进巷子时,街坊们皆用大惑不解的目光追随她,似乎在说,这个漂漂亮亮的女兵怎么会到这地方来?太造孽了。季晓舟提干后,除了伙食费,几乎把所有钱都交给养父母,老头儿钉鞋的生意愈来愈淡,因为年龄关系,他的手艺渐渐不能令顾客满意了。她看清嫁给季晓舟不单是个名声问题,实际生活也要吃很多苦。谁没一点世俗心理呢?周围不少姑娘攀了高枝,她看不起她们,但又有点羡慕。所以她心里常常矛盾,她害怕那种矛盾发展,便给一再阻挠她的家庭写了封信,信中说:一切都成了定局。然后又凭借一时勇气,干脆把事情说得更严重,这样她想动摇也动摇不了——没后路了。
萍萍被调到离省城几百公里的大山沟里。走前,她写了封信让同屋的乔怡代交晓舟。乔怡不知她信里写着什么,只见季晓舟看完后突然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呜呜”之声,骇得乔怡闪到一边。他痛不欲生地跌坐在椅子上,又从椅子上出溜到地板上。一向腼腆的他,在另一个姑娘眼下弄成这副惨相,居然也顾不上难为情。他似乎被火烧得蜷缩起来了,一把一把的头发被他揪下来。那一刻他想到了什么?乔怡猜测着:是想到了他暧昧的出生?是想到自己孤单的童年?还是想到早逝的母亲?或是那个可僧恶的、给予他生命的——父亲?……乔怡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乔怡恨啊!恨世上为什么只有一个萍萍,恨世俗的力量终究隔开了他和萍萍。乔怡尝过爱的甜味,也品过爱之后的苦味。她懂得爱因为不能得以实现,便会增加十倍的疯狂;爱因为绝望,才会真正变得纯净。那是她从自己的痛苦经验中,从泪和心血中淘出的结论。她同情失恋的季晓舟,毋宁说是在同情自己。可惜的是,她不能代替离他而去的萍萍;孑然的晓舟也无法代替将她撇下的杨燹。爱是塑造啊,是用自己的意志和审美力在塑造自己爱的人啊。萍萍和杨燹在塑造了晓舟和她之后,又将他们打碎。乔怡和晓舟在同一水平线上,说得上谁安慰谁吗?她又拿得出什么本钱来安慰他呢,
他发泄完了,坐在床沿上发愣。和他同在一个空间的乔怡,似乎是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她突然对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生出一阵嫌恶。若换了杨燹,决不会这样!他才不会把强加于他的痛苦一味吞咽呢!他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东西从身边溜开!他会去抢、夺、拼,他会反抗、挣扎到最后一口气!决不象她面前这个萎靡的“三毛”,这个溜肩膀、头发稀软、营养不良的“罗米欧”。乔怡被他勾起的一肚子辛酸突然转化成愤怒,她替萍萍抱屈,替她怒其不争。本来只需要他再使一把劲,再坚持一下,这场“拔河”的得胜者肯定是他,而他却毫无怨言地放弃了权利。难怪萍萍临走前一再拒绝与他最后见面。难道萍萍最后的抉择不掺有深深的怨艾吗?他的软弱难道不使萍萍失望灰心吗?萍萍不顾自己一个少女最珍贵的清白名誉,几乎以全部生命来回报他的爱,而他就这样轻易地撒手。萍萍最后表现的冷淡和绝情,难道不正是对此的报复吗?……这个“罗米欧”只有一件本事:关在小屋里和自已拼命,与自己过不去,让皮肉的疼痛与心灵协调一致,把命运给予的一切刑罚都在自己身心——动用,哭起来象个乡下妇人。
“你也是男人?!”乔怡恨恨地说,同时离开了他。
巧得不行,当年年终,宣传队巡回演出来到萍萍所在的野战医院。萍萍见了晓舟,慌忙躲开,但暗里又托乔怡约他晚上在医院后院的腊梅林见面。长达四五个月的相思将有利于他们重归于好,加上小雪、梅花、静夜,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结果季晓舟怏怏而归,对乔怡说,“她说追求她的人多呢!……在这儿住院的有好几个高干子弟……我哪是对手。”
“她那是在刺激你,调动你的竞争积极性!”
“不……她说,她说不定会在那群人里挑一个。”
“我不信!”
“人是会变的。她过去说她永远不烫头发,现在不是也变了吗?……”他象个老太婆那样慢慢转过身,蹒跚走开。
似乎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对乔怡毕恭毕敬地说:“谢谢你了。”
一生中,乔怡记得那是她头一次为别人的事落泪……
“喏,别发呆了。”萍萍捅捅乔怡,“到了。”
真不敢相信,这所房子就是区文化馆。这座老式结构的木楼与地面决不是九十度角。斜而不倒,不知是否与比萨斜塔同一奥秘。登上它,人们或许也会象登比萨斜塔一样担忧:不知自己能否来得及下来。
不过楼下是一周树的围墙,由于种类不同而显出浓淡不一、深浅参差的绿。它们生存的目的似乎在于把那楼的破陋处掩去,有了这些树,楼不仅不老丑了,反显得象一个荒诞的梦,一个可爱而又古怪的境地,象米修斯的“带阁楼的房子”。
玉兰谢了,象是一声令下似的全坠了地。院里成了一片白色,铺满新鲜的花瓣。再有一场夜雨,它们将为明年的蓓蕾化为泥土。夹竹桃开得正闹,凡是能跻身的枝桠都挤满了簇簇深红,团团浅红,在阳光里争宠。
乔怡和萍萍正想上楼,忽听一阵琴声。萍萍猛一扯乔怡,脱口说道:“《无穷动》——是晓舟……”
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