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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匆匆在记忆里翻检着可以骂人的英文单词,bitch是骂女人的,“母狗养的”怎么说,不知道。Fucker好象太轻了,也很文不对题。他发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英文教师,还从来没用英文骂人的需要。等鲁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意识到鲁已经离开了,他才松了口气。哈尼看着桌上的钥匙和信封,心想,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三千美金,乘九,大概是两万七千人民币,无论如何,这笔钱该算是自己的成果吧。“就象人家丢给丧家犬的两条骨头。“哈尼羞愤地掐着自己的腿,对自己说。
范妮坐在自己房间窗前的椅子上,默默看着哈尼。她的眼睛象中午的猫一样眯缝着,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又好象什么都知道。
看到她的样子,哈尼心里一震,那诡异的神情,让他想起了新疆农场里的“小白脸”。他是上海弄堂里的孩子,没考上高中,就报名到新疆去了。但到新疆不久,他就发了疯。当时,他的脸也有这种诡异的神情,那神情让连长和指导员都不相信他疯了,他们也怀疑他装疯,想要被遣散回上海。他们拍着桌子对小白脸叫:“你生是新疆的人,死是新疆的鬼,永远回不了家啦。你现在既然疯了,就取消你的探亲假。什么时候你不疯了,什么时候再恢复。”对上海知青来说,回上海的探亲假简直比金子还要宝贵。他们想用这个杀手锏吓唬小白脸,但小白脸对他们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其实,小白脸是真的疯了。当想到小白脸当年脸上的样子,哈尼这才相信,范妮也疯了。
“范妮,我是爸爸。”哈尼向她走去,她的房间凌乱龌龊,他闻到一股肮脏头发散发出来的油脂气味,还有女人身上的酸臊之气,如同一只夏天装满秽物的阴沟洞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哈尼在新疆火车上的女旅客身上闻到过,当她们不得不去厕所,不得不光着脚,用手吊着行李架上的铁条,从椅背上跨过,她们身上那暖烘烘的酸臊气就不得不暴露出来。哈尼最讨厌这种气味,他认为这种气味是世界上最龌龊,最下贱,最霉的,他的妻子爱莲也知道,所以去新疆的火车上,她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喝一口水,尽量减少去厕所的可能。而且,那时候,她很识趣地从不用手去碰哈尼的头。这污秽的气味,让哈尼领悟到,范妮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洋气而骄傲的小姑娘,而是一个肮脏而潦倒的女人了。他想,要是自己是鲁的话,自己也不肯要这样的女人。哈尼站在房间中央迟疑了一下,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他简直就想拔脚逃开。为了镇定自己,哈尼四下里望了望,他又看到在衣橱旁边放着的那只黑色垃圾袋,看到了里面血迹斑斑的卫生巾。里面都装满了,可见那些东西在范妮房间里已经放了多少天。
哈尼向前紧走几步,为了避开那个垃圾袋,可他突然逼近,却将范妮吓得往后面一闪,差点把自己从椅子上掀下去。
哈尼想起来,另一个疯了的上海青年,是乌鲁木齐路上绸布店的小开,也是被弄堂里的劳动大姐逼着报名到新疆农场来的,也是这样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谁说话大点声,他就吓得哆嗦。有时大风突然将门推开,他这边马上就吓出一裤子尿来,顺着黄绿色的棉裤滴到地上。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2)
哈尼上去稳住范妮身下摇晃的椅子,然后赶快退后去。果然,范妮等到他退后了,就安静下来。
“你认识我吗?我是爸爸。”
“是的,你是爸爸。鲁告诉我,你要来了。”范妮说着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哈尼,然后点点头,“你的眼睛和我的一样,其实并不是真正黑色的,而是brown的,要是你把头发放在阳光里看,也是这种darkbrown。真的是brown的,我们是因为吃牛奶和咖啡太少了,要是我们现在开始多吃牛奶,咖啡,忌司,还有洋葱,少吃中国食物,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会变的,变得越来越brown。要到那时候,大家才看不大出你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当然要象日尔曼人,不大可能的,但大概会象意大利人,或者土耳其人,不过,象土耳其人也没什么可取的。”
“我会保护你的。”他对女儿说。
“你来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保护我。还有,就是为了简妮,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和你们不一样。”范妮突然说出一声惊雷。哈尼惊得跳起来,他细细打量范妮,范妮的药里一定有激素类药物,吃得整个人好象肿了一样。
“范妮,你不是真的错乱了,对吧?”他问。
“我知道你是为了你自己,人就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鲁也是这样。”范妮说。
“范妮,你没病吧?”他不甘心地问。
“我当然没病。”范妮突然生了气,把哈尼一推,“我说了我没病,但鲁一定要我去看医生,我晓得鲁是怕我没有真的去流产,悄悄把孩子生下来,给他麻烦。我告诉他我已经打胎了,已经做过手术了,但他还是要我去医院,他还要陪着我去。让我吃药,那种美国的打胎药多厉害呀,你看我吃成了这样胖,真的不象人样了!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你懂得吗?为什么我说了,还要我吃打胎药。为了怕我不吃,鲁和医生串通好了,说这是治忧郁症的药。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我没有病。”范妮严正地对哈尼说。
听上去,是真的有病了。精神病人总是说自己没有病的。但哈尼还是忍不住怀疑范妮错乱的真实性。他悄悄观察范妮,希望看见范妮私下里行为很正常。就象他和妻子猜的那样,范妮只是因为对付不了纽约的生活,学习,爱情,才装疯的。在心里,他们都对范妮的疯狂没有什么切肤之痛,他们也都不愿意将这一点说出来,显得太记仇。他就是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思到美国来的。但他总是看到范妮象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带着猫一样的神情。
范妮常常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对着一把空椅子,默默的,甜蜜的。哈尼猜想,那张椅子原来大概是鲁坐的。范妮到现在,心里还放不下已经抛弃她的白人,纵使是已经被伤害成这样,在她意识尚存的地方,还生长着她对他的依恋。这时,哈尼心里总是涌出对自己女儿的轻蔑,那种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又带着点报复的轻蔑是那样强烈和真实地冲上心头,使他完全不能假装看不到它,不理会它。那种感情,不是痛心,不是要为女儿复仇,不是怜悯,真的是轻视。她失败了,所以他轻视她。
哈尼因此而体会到,从前范妮对自己新疆口音的轻蔑,对自己仪态甚至手型的挑剔,也是出自她内心的真实感情。那时,他和范妮的妈妈互相安慰,将原因归结为孩子没能跟他们长大,没能得到父母的爱,在心里责怪他们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现在他们又和简妮亲热,所以范妮的感情是扭曲的,才表达出故意的冷淡。但事实上,哈尼心里隐隐知道,事情没有他们粉饰的那么动人和浪漫。他们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势利之徒。范妮是,哈尼自己也是。或者说,人都是这样的势利之徒。带着点厌恶地看着范妮,哈尼决定不去找婶婆,他不想让婶婆知道在范妮身上发生的事。甚至他也不想到唐人街去找奶奶,他也不想让自己的母亲知道范妮身上发生的事。他心里清楚,在这种落难的时候,不会有人愿意出来帮忙,他也不会去自取其辱。
无论怎样,哈尼也算是安顿下来了。做饭的时候,他陆续翻出了范妮放在抽屉里的存货,这才发现,冬天从上海带来的酱油,榨菜,真空包装的雪里蕻,差不多都还在。甚至连当时他反复裹好防漏的塑料袋都没有拆开。他将它们取出来的时候,范妮连忙对他摇手说:“不要用这些东西,味道太大了,鲁闻到会不高兴的。”哈尼还在范妮的床底下找到一个帆布小推车,他刚将它拉出来,范妮又羞又急,满脸通红地跟他抢,说:“那是唐人街的东西,sopoor,鲁看到要不高兴的。”范妮只以为鲁又到奥地利去散心了,会随时回来。哈尼告诉她,鲁已经去做环球旅行了,几年都回不来的。但是范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他多半是先出去避避风头,等我好了,他就会回来。”范妮常常有这种惊人之语,慢慢的,哈尼也习惯了,不管范妮是真疯,还是装疯,他都认了。
厨房里的冰箱很老了,带着artdeco式的曲线,哈尼看着它实在眼熟。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家里的冰箱也是这样的一个大家伙,在转角那里也带着一点点圆弧,象家里的楼梯,妈妈的梳妆台。维尼后来考证出来家里的东西都是美国货,哈尼一直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