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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草家族 莫言-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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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老爷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攥住二齿钩子的木柄,死劲往后一拽。九老妈的身体在渠水里鼓涌了一下,九老妈的嘴里发出哎哟一声叫,九老爷手一松,九老妈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噜咕噜响着。
我帮着九老爷把九老妈从淤泥里拔出来。九老妈像一个分叉的大胡萝卜。渠水咕咕地响着,淤泥四合,填补着九老妈留下的空白,一股奇异的臭气从渠里扑上来,我坚信在中国除了我和九老妈、九老爷外,谁也没闻过这种臭气。
我们把九老妈拖到渠畔草地上,阳光十分灿烂,照耀着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泽地里汪着铁锈色的水,水面上漂浮着铜钱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虫尸体在进一步腐烂,草叶多生着白茸茸的细毛,九老妈卧在绿草上,像一条昏睡的大泥鳅。
九老妈蠕动着,把两条脚往前曲,两只臂往后移,背弓起来,像一只造桥虫。九老爷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的脖子好像断了一样歪来歪去,头颅似乎很沉重。九老爷更亲密地搀扶着她,她逐渐好了起来,脖子愈来愈硬,双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妈就像那条冻僵了的蛇一样不值得可怜,她刚刚恢复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爷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爷用力挣胳膊,一大块皮肉就留在九老妈嘴里了。九老妈嚼着九老爷的肉,追赶九老爷。她赤脚跑到潮湿的草地上,脚后跟像蒜锤子一样捣着地,在地上捣出一些溜圆溜圆的窝窝。
我左手拖着二齿钩子,右手提着死鸭,尾随着他们。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上边一大团文章,第二次投石我击中了一块窗玻璃,挨了老师三拳两脚。这是第三次,我握着沉甸甸湿漉漉的石头,心里反复掂量着,是投,还是不投。呱唧呱唧的亲嘴声残酷地折磨着我,路灯昏黄而淫荡,如果把石头飞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女学生秀美的头颅上,后果是什么?你一定会挨一顿痛打,然后被扭送到公安局里去,警察先用电棒子给你通电,然后让你回家取钱,为教授或者女学生治疗头颅,如果治好了还好,如果留下后遗症你一辈子也难得清静。想到这严重后果,我的手指松动,砖头急欲坠地。但恋爱着的人们愈加肆无忌惮了,好像他们是演员,我是观众。天上乌云翻滚,雾气深沉,把路灯团团缠绕,黄光射不出,树影里愈加黯淡,画眉此时在老头子家噪叫,我蓦然低首,发现右手卡着一块石头,左手捏着一只蜻蜒。在椅子上扭动着女学生和教授,她发出绝望的哭叫声,教授气喘吁吁,短促而焦急地嘟哝着什么。我把那块石头又捏紧了,我举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个穿着一件黑色长裙的女人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从树后——也许是从树上飞出来,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刚扑进我的鼻子,我的左边脸颊上就被她批了一个巴掌。石头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脚背上。我像一只猿猴跳起来,无声地跳跃着。
我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捏着蜻蜒去追赶那个女人。她轻盈地扭动着在黑色纱裙里隐约可见的两瓣表情丰富的屁股,沿着两侧盛开着鸡冠花的八角形水泥坨子铺成的小路,飞快地向前进。这时乌云滚到天边,清风骤起,雾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温暖黄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装在肉色高筒袜里的修长结实的小腿,乳白色高跟皮凉鞋飞快地移动,路面橐橐响,节奏轻快,恋爱者发疯的事顿时被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听到了更加遥远就更加亲切的美妙的马蹄声。是一匹黑色的小马驹在高密县衙门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着发出的声音。它使我是那样的激动不安,小心翼翼,好像父亲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新生的婴儿。
我跟随着黑衣女人,脑子里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爱马驹翻动四只紫色的小蹄子。四个小蹄子像四盏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像孔雀开屏一样乍煞开。它欢快地奔跑着,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着,青石闪烁着迷人的青蓝色,石条缝里生长着极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蓝色、金黄色的小花儿。板石道上,马蹄声声,声声穿透我的心。板石道两侧是颓废的房屋,瓦楞里生着青草,新鲜的白泥燕巢在檐下垂着,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飞行。临街的墙壁斑驳陆离,杂草丛中,一条褐色蜥蜴警惕地昂着头。
绿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太阳初升,板道上马蹄声声……
金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暮色深重,板道上马蹄声声……
蓝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马蹄声声……
你跟着我干什么?在“太平洋冷饮店”门前,黑纱裙女人停脚转身,像烈士陵园里一棵严肃的松树,低声、严厉地质问我。
冷饮店放着动人的音乐,灯火明亮,从窗户里扑出来。我贪婪地嗅着从女人的纱裙里飘漾出来的肉的香味,嗫嚅道:你,为什么打我一耳光?
女人温柔地一笑,两排异常整齐的雪白的牙齿闪烁着美丽的瓷光,她问:刚才打的是哪边?
我指着左腮说:这边。
她把左手提着的鲨鱼皮包移到右手里,然后抬起左臂,在我右脸上批了一耳光。我感觉到她的中指或是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说,不偏不倚,一边一下,你走吧!
她转身走进冷饮店,店门口悬挂着的彩色塑料挡蝇纸条被屋里的电扇风吹拂着,匆匆忙忙地飘动。
我抚摸着被金戒指打在腮上的凹槽或叫烙印,心中无比凄凉时而又怒火万丈,但我不恨这个神秘的女人。她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桌上铺着雪白的塑料布,她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腮,两根纤细的小指并拢按住鼻梁,一个黄金的圈套果然在她的中指第二关节上闪烁着醉人的光芒。一个风度翩翩的男服务员走到桌前问了她几句话,她的手没动,被双掌外侧挤得凸出的嘴唇懒洋洋地动了几下。服务员转身就走。她的双唇鲜红、丰满,她捂着脸压着鼻子,嘴唇被特别强调,我感到我很可能要犯错误,因为,我的干燥嘴唇自动地噘起来,它像一只饥饿的猪崽子寻找母猪的奶头一样想去咂吮玻璃里边那两片红唇。我惊讶地发现我身上也有堕落的因素,几十年的道德教育铸造成的“金钟罩”竟是如此脆弱,这个女人,用她柔软的手掌温柔地打了我两巴掌,就把我的“金钟罩”打得粉碎,我非常想堕落,我甚至想犯罪,我想咬死这个身着黑纱裙两巴掌打死了我的人性打活了我的兽性的女人,这个女人与其说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水妖。
男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走到她的桌前。一瓶“太平洋”汽水在她面前沸沸地升腾着一串串的气泡,白色的塑料吸管在瓶中站着颤抖;一块奶油蛋糕冷冷地坐在她面前的一只景泰蓝碟子里,碟子沿上放着一柄寒冷的不锈钢四股叉。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时我发现她的脸像碟子里的蛋糕一样苍白,吸管插进她的嘴,汽水进入她的喉,有两滴明亮的像胶水一样的泪水从她的眼睑正中滚下来,她抖擞着睫毛,甩掉残余的泪水,像爬上岸的马驹抖擞鬃毛和尾巴甩掉沾在身上的河水一样。
我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异常难过。几滴冰凉的小便像失控的冻雨滴在我的大腿上,夜气朦胧,凉露侵入肌肤,我的肩背紧张,颈项酸麻转动困难。公共汽车在我身后的杨树下嘎嘎吱吱停住,我不回头也知道一群男女从车上涌下来,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是去维护道德还是去破坏道德,这座城市里需不需要把通奸列为犯罪,我的脑袋沉重运转着,我的戴金丝眼镜的同学说,这座城市里只有两个女人没有情夫,一个是石女,另一个是石女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又感到很超脱,两行热泪濡湿了我的面颊。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乘客向四面八方消散,他们走进紫色的夜的隐秘的帷幕,犹如游鱼钻进茂密如云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进入了冷饮店,黑纱裙女人用不锈钢叉子把蛋糕挑起来,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觉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El蛋糕,几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凸起一个圆圆的包,好像男人的喉结。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挡蝇塑料纸,走出冷饮店,连看都没看我,就横穿过马路。她走在斑马线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着斑马的肚腹,发出沉闷的响声。所有的人都讨厌你!为什么讨厌我?你整天放那盘虎啸狼吟的磁带,我们家的孩子都得了眼球震颤症。我没放虎啸狼吟的磁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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