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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中人,善于做作,而况是带着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绝的神情,真是满座恻然。刘不才一向是个寻快乐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他的身分,颇难为词,便递个眼色给古应春,示意他有所主张。
古应春懂他的意思,但这样的事,何能擅作别人的主张,也不便当着珍
珠姐妹劝胡雪岩莫负芳心,怕她们误会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诺。想了一下,唯有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
“妹珠,”他说,“事情是来得突然了一点。胡老爷不是不中意你,他有他的难处。凡事事缓则圆,只要郎有情,姐有意,总有成其好事的一天。”
在他觉得这是遥遥无期,说如不说的“空心汤团”,而在妙珠却大有领悟,她平时喜欢听小书,也喜欢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痴心苦恋,历尽艰难,最后终了大团圆的事,在肚子里记着好多,这时听得古应春的话,就象一把锁匙开启了她失而复得的一具百宝箱,心想:对啊!他自己不也说过“好事多磨”,我且耐着性子磨,哪怕他有棱有角,要磨得他圆转自如,滚入自己怀中。
这样想着,脸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属地在悄然思量。席间的谈话,一概不闻。别人倒还好,胡雪岩是惊弓之鸟,心里在想,莫非她又生了拙见?常听人说:一个人自尽,在刚要断气的刹那,想起尘世繁华,一定痛悔轻生。所以遇救之后,决不会再想到自尽,如果真的想死,则其志坚决,异于寻常,预先顾虑到可能会再度遇救,想出来的寻死的办法,是别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转念到此,悚然自惊,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见她神态安闲,又不象是在想寻死的样子,倒有些困惑了。
“妙珠,”这次他伸过手去,她不曾拒绝,“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地问。
“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这一笑,使胡雪岩大为安慰,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因为这个笑容,决不会出现在想寻死的人的脸上。
“告诉是要告诉的,”古应春也觉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说,“要私底下说,才有味道。是不是?”
妙珠不答,拿起银勺子来,又替大家斟酒,然后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看着妙珍说道:“珍姐,你吃点酒!”
“越大越不懂规矩!”妙珍仿佛又好笑,又好气他说:“怎么不敬贵客,来敬我?”
“自然有道理在里头。”
“你讲!啥道理?”
“你先吃了我再讲,讲得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两杯!”
“这话对!我做见证,”刘不才插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么说。”
于是妙珍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与他人一样,都注视着妙珠,要听她有什么出以如此郑重态度的话说。
妙珠自觉绝妙的智珠在握,神态极其从容,“珍姐,从爹娘故世,多亏你照应。如今李七爷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现成的一位官太太。刚才这杯酒是恭喜你!”她看着刘不才和古应春问道:“这杯酒,珍姐是不是该吃?”
“对,对!”两人异口同声附和。
“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话快说。”
“刚才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两句极要紧的话,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说。”
妙珍又好笑,又好气,“死丫头!”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当了。”
看她们姐妹俩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极要紧
的话!“她说,”说出话来,有没有道理,是要大家评的。如果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三杯。“
“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他说:“刘老爷,我听你的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
“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
“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
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
妙珍也确是这样的心思,打算着让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也是个极好的归缩,但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则胡雪岩会起反感:原来你自己急着要从良,而抚妹之责,又不能不尽,才套到我头上。我偏不要!
因为有此顾虑,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妙珠趁机又说:“我也知道珍姐为难,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让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问道:“走到哪里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从容而坚决的语气答道:“这碗饭,吃到现在为止了!”
这一说,大家才算明白,虽未从良,愿先“脱籍”。这也是好事,但总得有个着落,才是办法。
“至于住的地方,我也想过了。”妙珠说道,“多的是庵堂,让我带发修行,修修来世,总也是办得到的。”
“这,怎么可以?”刘不才大摇其头,“年纪轻轻,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叫你的姐姐伤心?”
“我想,”妙珍慢条斯理他说,“果然有志气不吃这碗饭,我倒也赞成。
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爷,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心想,妙珠似乎胸无城府,花样倒真不少,且“将”他一“军”,看她怎么说?
“我不相信妙珠年纪轻轻,会看破红尘,要修什么来世?如果,”前一句话倒没有什么毛病,坏就坏在“如果”,他说:“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
这真是语惊四座,珍珠姐妹无不变色,刘不才和古应春也深为不安,觉得他这句话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气,更多的是恨,心里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肠,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现在还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强的性格,说了不算,叫人笑话。于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赌这口气!
冲动之下,不假细思,“胡老爷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福了福:“我先谢谢你!”
“说笑话的!”刘不才先喊了起来,“妙珠,你怎么当真?”
“决不是说笑话。”妙珠的脸色煞白,“我懂胡老爷的心思,最好我在这时候就一剪刀拿头发剪了起来。这可对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
越是这种不进理的诬指,越见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但局面越来越僵,僵得有无法收场之势,胡雪岩当然自悔轻率,尴尬万分。妙珍和刘不才也只有从中打岔,乱以他语,倒是古应春,忽有妙语,通前彻后,略想一想,作了个“大胆”的决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说,“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古老爷!”妙珠率直拒绝,“有话,你在这里说好了。”
“喔唷!”古应春故意抚摸着前额,“这个钉子碰得好厉害。”
虽是玩笑,含有指责之意,勾栏人家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要诀,所以妙珍代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古老爷!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切包涵。”
接着,便正色向妙珠训斥:“你怎么连好歹都不懂!古老爷有话问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不跟古老爷赔罪。”
妙珠也觉得自己不对,但要她赔罪,却又一时变不出那样的脸色来,幸好古应春体恤,连声说道:“赔什么罪,赔什么罪。来,来,我们到这面来谈。”
一面说,一面拉,妙珠也就顺势收篷,跟到一边,悄悄说道:“古老爷,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必去谈了。我问你,”古应春停了一下,用很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下定决心,非姓胡不可?”
妙珠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垂下头去,然后,微微颔首。
“好的!不过事情一时不会成功,一年半载,说不定三年两年,你等得及吗?”
“没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极轻的声音回答。
“那就让胡老爷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带发修行,不要说带发修行,就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头发来还俗的。”古应春又说:“你想想,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还不算是胡家的人?”
这不但是一句话指点了迷津,也因为古应春站在自己这边,越发增加了信心,因而妙珠眉开眼笑地不断低声称谢:“古老爷,谢谢